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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知是已有全诗,还是偶得残句?”
秦淮河边,秦老开口向宁毅询问着,一旁,康贤倒也叹了口气: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便只是残句,却也已是登堂入室的大家气度了……”
宁毅看着那诗词,随后笑起来:“呵,残句。”他摊摊手,“不懂诗词……”
“这小子不实诚,否则今日可得几首好诗……”
话是这样说,但如今写诗写词,作者偶得残句是寻常事,两人倒也不再多说,随后谈论起那书法来,这是相当专业的领域,诗词写出来也可以说是别人的,字却不能说是别人早已写上的,况且上面好几种字体自成一气,已然形成系统,两人都是此道大家,自然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门道来。
对于他们这种书法大家来说,一笔笔的汉字自有其魂魄筋骨,这些炭条写出来的字迹或许还到不了成大家的程度,但也已经显露出足够的功力了。一如聂云竹的观感,这年月谁也不可能认为会有人在家专门练习这种笔法,能以炭条写出这等字迹的人,书力自然还是往上推测的,特别是那几种之前未有见过的字体,对于他们来说,更是有着难以言喻的价值。
最后那看来如方块的斜黑体或许仅仅是有新意,却并没有多少参考价值,只如高深一点的顽童游戏。然而书写那“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的宋体与瘦金体,却实在是让两人觉得赏心悦目,大有门道。
这两种字体本来就是宋朝时方才出现的,武朝轨迹与宋朝类似,文人众多,儒学高度发达,求新求变的过程中各种创新都有出现,而这两种字体无疑是既具有创新而又最符合当代人审美的成果。
超前时代一步的是天才,超前两步,往往就变成了疯子,这两种字体恰恰是站在了时代的基础上,而看来又像是由量变达成了质变,做出了完美突破的成果。宁毅写的时候或许没有主动想太多,顶多不过是为说明问题而给人一点惊艳而已,只是以他的思维方式来说,就算没有主动去考虑,各种复杂的权衡也是在潜意识中就已经做完,过滤出一个最简单的结果而已,这些文化方面的东西无所谓一味藏拙,而他最后那“不靠谱”的斜黑体,也恰到好处地能证明他平日里就爱瞎捣鼓这些看起来有趣的东西,既能保持宋体与瘦金体的那种冲击力,又能将这种惊艳与冲击变得自然,不至于只是一味的尖锐。
至于随后两人探讨书法之时,宁毅则大多时间保持沉默,只偶尔说几句自己知道的关键点,这两人是真正的大家,基本功比自己要扎实得多,自是少说多听藏拙为上。他这些日子无聊,也在提高书法能力,偶尔听得一两句,也觉得大有裨益。
若是普通才子学人之流,怕是不可能得到两人这样子的教导,当然,两人若以教学的态度,大抵都是以针对性的讲解说给弟子听,普通学子听得太多,反倒无益,只是宁毅本身的归纳、辨别、整理能力超强,对两人这方面的渊博也只是佩服,不至于崇拜或盲从,听听倒是无所谓了。
对于书法的这番议论持续了大约半个时辰,几人偶尔拿炭条在白板之上写写画画,手上已然黑成一片,随后到河边洗了手。秦老与康老这时候倒不说炭笔与毛笔笔法的事情,以宁毅展现出来的水准,只是在小小书院中做些革新,已经无需他们来提点。当然,若是想要推广出去,那必然还是有问题的。宁毅拍了拍手,随后甩着手上的水滴,随口说道:
“其实木炭写起来确实差了,过些日子倒是打算去弄些石膏,看看做几支粉笔出来用,到时候把木板刷黑,上面的字迹是白色的,比这炭笔字要清晰,擦洗起来也简单。”
“石膏?”康老疑惑道,“那粉笔又是何物?”
“将石膏以火煅烧之后,加水搅拌,然后在模具中凝结成条状,当可以用来书写,比起炭笔不容易模糊,手上也不至于脏成这样。”
武朝这时,石膏石灰早已有了,康老想了想,随后点头:“倒是没错,那石膏煅烧后,确可用于书写……呵,此事倒不用另找他人了,你若想要,老夫可吩咐人制造一批与你便是,倒不知具体大小形状有何要求,另外,可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康贤家大业大,宁毅是知道的,既然开了口,自然也不推辞,当下比划一番粉笔的样子。制作粉笔的工序本就简单,即便没有刻意去做,一些石灰窑中结出的硬块也可勉强用来写字,要说的地方倒也不多:“可以叫匠人多试几次,或者掺点粘土之类的杂质,能尽量找个最适合书写的配比出来就最好了。”
“此事老夫自然省得。阿贵。”康老每日出门,两男两女的四名跟班总是在附近的,此时叫来旁边一人,“宁公子的说话你也听到了,回去之后,便将此事吩咐下去。”那人便躬身称“是”。
“呵呵,方才一直论字,茶倒是凉了……”
先前三人手中拿着炭条,泡了的茶自然不好去喝,这时候时间稍晚,也没了多少下棋的心思,几人在那茶摊坐一会儿,康贤的丫鬟便又泡了新茶来。那白色木板还放在旁边,话题自然也仍在字上打转,不一会儿,秦老点评起如今一些书法大家的风格,他本身书法也是既是擅长,一路点评,信手拈来,顺便将康贤的字也调侃一番,康贤便也笑骂出来:“隶书、狂草,老夫或不如你,若论正楷,你不如老夫远甚。”
秦老笑道:“这便是术业有专攻了,明公整日以君子之道训人,楷书若差,未免失了信服力。只是单为训人方便便将楷书练至如此境界的,明公可为史上第一人了……”
如此玩笑片刻,秦老想想,转开话锋,“……不过,见立恒这字迹,倒是令老夫想起一人,此人倒也为我秦氏本家,颇有才华,早年在东京之时,曾以行卷投于老夫,才气谈吐都极为出众,并且写得一手好字,其风格章法,倒也与立恒这句‘三山半落青天外’的风格类似,得颜筋柳骨之妙……只是他当年字迹尚未脱窠臼,如今倒是不知如何了。”
宁毅眼角微微抽搐,另一边,康贤倒笑了起来:“秦公所言,莫非是今任御史中丞的秦桧秦会之?”
秦老点了点头:“便是此人,早几年辽人南下,曾将他一家擒去,不过此人也是有勇有谋,深陷虎狼之地,仍能与辽人虚与委蛇,前年,辽人攻山阳之时趁机携家人南归。哦……如今他已是御史中丞了么?”
“月前邸报之中已传来此事。因有南归之事迹,他如今颇受重用,特别是在危难之际仍不忘发妻。据说当时在辽国,辽人本欲将其妻扣留,两人煞费苦心演出一场好戏,方得以同行南归,逃亡途中被辽人发现,也是几名忠仆拼死殿后方得逃脱,可见御下有方……唉,也是前线战事不利,他此等事迹,更是显得珍贵。不过,如今朝堂之上,倒也并非一味的赞赏,对于他南归之事,怀疑也是颇多的,认为此事可疑,怕是另有蹊跷……”
秦老想想,摇了摇头:“此事也难说,不过毫无根据随意揣测倒也并非君子所为,据老夫当日所见,此人品性端方,为人中正大气,忧国忧民,绝非是装出来的,今后如何,且观其行便是。呵……说起来,会之老家也正在江宁,他今后若来,立恒倒可与之一见,说不定倒可有共同语言……”
宁毅眨了眨眼睛,随后有些复杂地摸了摸鼻子,过得片刻,终是笑了出来,敷衍式的点了点头。
秦老与康老倒是看不出什么不妥,康贤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望向宁毅:“不过,立恒如此才华,莫非真无半点功名之念么?”
纯以时间说来,宁毅与两人的来往并不算长,如同康贤所说,不过是下下棋聊聊天的如水之交,只不过这类文人嘛,大抵都有忧国忧民的念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或是习得文武艺售予帝王家,都是毋庸置疑无需去讨论的事情。如今看来秦老每日不过悠闲下棋,康贤也是个富贵闲人的做派,但其中必然也有复杂的缘由。
从这些时日的接触,到中秋的水调歌头再到这时的文字粉笔之类,种种种种,对他们来说,宁毅有才学的事情已经无需讨论了,接下来的疑问也就明确起来。如同往日秦老偶尔叹息他为一赘婿未免可惜,其实更多的只是叹息而并非疑问,但这时候的这次提问,意义却并不相同。
这一下午的对话,字里行间,宁毅想要否认掉才子之名的意图很明显,看来并非是开玩笑或是随口敷衍。世间哪有人真的没有半点功名之念的,总该有点什么隐情才是。而这两人的身份都不简单,康贤既然以这样的态度问出这句话,实际上已是真正动了惜才之念。这已经是……打算动手帮忙的态度了。
秋风萧萧瑟瑟地自河畔吹过,抚动了柳枝,秦老举起茶杯,缓缓地吹动着杯中的茶叶,目光抬起来,显然也在好奇着宁毅的回答。感受到话中的涵义,宁毅淡淡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样说出来或许没人信,不过……有些事情倒的确不想去做。才子也好,名声也好,功名也罢,不愿去碰。这个……是真的。”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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