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云州最深处的密林中,放眼望去,全是一片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的林海,间中偶尔从地面拔起几座高低不同的山峰,白色的云雾如同衣衫腰带一样环绕其间,将之渲染出几分朦胧的出尘仙意。
“想不到这渺无人烟的林海之中,景色居然还有几分仙家气象。看起来虽然没有我们龙虎山的华贵威严,但宏大出尘之处却也不凡。”
站在树端的几名道士中,最为年轻的一个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看见眼前的景便忍不住感叹。不过旋即旁边的一个年岁大些的道士则嗤声说:“蛮荒野地罢了,如何能和我道门祖庭相提并论?你也别看那几座环绕云雾的山岭好看,说不定哪一座上就盘踞着有结丹大妖,随意丢到其他哪个地方都是动荡一方,食人无数的天灾大祸。”
“最终的结果也不过就是让我们天师教的除妖灭魔令上多几位英雄罢了。”那年轻小道士颇为得意地笑了笑,不过也还是有些心悸地点头承认。“不过也只有来了这云州深处才可见这蛮荒之地的凶野,妖物的强横,如此也才能明白历代英雄,各派祖师们如何地了不起,正是他们历经千辛万苦地斩妖除魔,才将天下十州开辟成如今这样可供万民生活的模样。”
另外的道士马上接嘴道:“可不是?若不是当年我张道陵祖师于龙虎山开宗立派,降妖伏魔,哪里来得荆州之地?也正是有了这等大功德,有荆州万民以及天下信众的人心凝聚,才有我天师教数百年不衰的气运!”
“呵呵,正是如此。”中间年岁最大的一个年过半百道人呵呵一笑,随即又叹气。“只可惜在历经数百年之后,如今天下道法,衰微人心涣散啊。那帮儒生自取其辱,连带着前朝一起灭于魔教之手也就罢了,如今的朝廷却又扶持佛门秃驴来和我们道门争夺人心,当真是短视之极。那些上古道门的传承也逐渐衰微,昆仑派避世不出已有数百年,最近数十年才创立一个什么下三院,派些杂役佣人之流的来行走江湖。五行宗更不用说了,一分为五之后各行其是,巧金门转弄个什么神机堂去贻笑大方,去年连天火山给人灭了个满门也不见其他任何一门前去援手……”
那年轻道士听了却摇头:“刘师叔此言差矣,我看那些什么五行宗不过都是头脑不清的糊涂蛋,不尊祖师,不奉神灵,却正日间摆弄那什么木石水火,最后将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怎能算我道门一脉?”
那刘师叔一笑说:“你小子可知道在我道门老祖传下《道德真经》之前,那五行宗就已然在世么?说到底上都是追寻这超越俗世的无极大道,不过路子显得质朴粗野了许多,怎能说不是我道门一脉?而且你也别小看了这五行宗,就算如今衰微了,一些历代留下来的遗迹只是看看也知道不简单。别的不说,你是没看过神水宫的玄天水界,厚土门的承天井,难道你还看不见你脚下这株‘建木’么?”
年轻道士听了不自觉地视线下转,看向了脚下踩着的枝叶,脸色微微一变,吞了口唾沫。
其实他这样是真看不见这株建木的,就像一个人在山上的时候低头只能看见泥土,却看不见整座山一样,但是他却绝对忘不了刚刚来此的时候,从远处看见这株建木时候的情形。那时候他还以为这是一座山,巍峨,厚实,同样的云雾缭绕,相较之下周围的山峰都算是小的,直到接近,进入之后他才知道这居然是一株大得无与伦比的巨树。如今他们这几人站在其枝叶顶端之上,就好像寻常的参天大树上的几只蚂蚁一般。
“这是如今五行宗硕果仅存的一株,听说上古之时还有其他,只是不知什么原因消失了。这等寻常人想象都想象不出的巨树,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成长成这般模样……也是不知五行宗的人用了什么法子,让这异种巨树历经万年积累出如此浓厚的生机活力,却又没有化而为妖。”
年轻道士看看脚下那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枝叶,其下又好似无穷无尽地蔓延出去的枝干,神色有些不自然地道:“也幸好如此,否则以这等体魄,精气,还有其中无穷无尽的木元之力的树木有了灵智,化为妖物的话,说不定都快赶得上西狄那只妖狼……”
“你又怎知这树是没有灵智的?”
忽然间,站在最前端,负手而立的那个道士开口了。这是个身量颇高的道士,晃眼看去只有三十岁左右,目若朗星,鼻如悬胆,一双薄薄的嘴唇紧紧抿起,就算那身道袍也遮盖不住这面目上夺目的俊逸风采,让人一眼看到他脑中想到的首先是好一个俊朗好看的美男子,然后才会注意到他的道士身份。他一双剑眉极浓极长,向上挑起,给人一种似乎要破面而出剑指长空的感觉,下颚和唇上的微须也是浓黑如墨,不给人丝毫沧桑之感,只有说不出的稳重凝练,同时又有锋锐明快之意。
总之,这是个一眼就能让人不凡之处,极为好看,也极有魅力的男子,他的声音也浑厚爽朗,中气十足,带着勃勃的生机和节奏,同时也能感觉到其中的自信和魄力。
“师……师叔你莫要吓唬我……”听了这话,那正看着这巨树的年轻小道士脚下一软,差点便坐倒在地。
“怎么,御宏,可是看出些什么端倪了么?”老道士问。这位看似只有三十岁左右的俊逸道士,赫然就是天下闻名,以降服万千妖魔鬼怪而著称的伏魔真人张御宏。
“呵呵,纵然是看出了又能怎样。”张御宏微微一笑,带了几分苦涩之意。“五行宗数千年积累终究不是说笑的,这株建木乃是神木林之根本,可算是天下间绝无仅有的强大生灵,除却西狄那一位,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有法子来打这里的主意。而且这神木林一宗走的是木行之路,重生机循环的自然之道,绝不会如天火山那一派一样为求至纯至粹而孤注一掷,给人有机可乘。”
刘姓老道士听了也点点头,好像早有预料:“果然,想要来强的是不可能的。”
张御宏也点点头:“我从一开始也就没这样想过。”
这时候,他们不远处的一片枝叶发出沙沙响动,然后朝周围散开,露出下面一个枝叶交缠的甬道出来,一个人从中走了上来。这是个身上没穿任何衣物,却全是藤蔓枝叶环绕着的中年人,看起来简直有些如同一堆会活动的树枝一样。这中年人走上来之后对着几名天师教的道士说:“宗主与两位长老已经醒了,请几位随我来。”
“有劳道友通传了。”张御宏点点头,和刘姓老道一起率领着众人朝露出的甬道中走去。
“便是醒个觉也要醒十天之久……当真是和妖怪也差不多了……”走在末端的小道士看起来很是不满,嘴里轻声嘟哝着。声音本是极轻的,连他自己听起来都含糊不清,偏偏走在十多丈前方的刘姓老道却转身过来瞪了他一眼,小道士连忙噤声再不敢发出任何响动。
这树木间的甬道下来,便是粗大得根本看不出是树木的枝干,宽大得可以足够让数驾马车在上面尽情奔跑。阳光从上面的枝叶缝隙中零零散散地洒落下来,到处是悬挂垂吊着的藤蔓,一些鸟类和松鼠在其中蹦跳穿梭,偶尔还能听到猿猴的啼叫,倒也算得上是别有景致。
但是这景致看上整整半个时辰,却也足够折磨人了。尤其是在走了足足一个时辰之后,随着不断地下行,走入枝干的深处,上面能透进来的阳光也愈来愈少,四周越来越漆黑,走在最末端的小道士几乎只能凭着声音来跟着前面的人,还踩在湿滑的青苔地衣上跌了好几跤,好在这下面的枝干也是越来越粗大,简直如同山梁一般,倒不怕滑落下去。
正当小道士要忍不住开口求救的时候,忽然之间有朦朦胧胧的光亮起,将周围的情况映照出来,小道士连忙爬起来小跑着跟上。仔细一看,却根本看不出这光源出自哪里,只能模模糊糊地察觉是跟着他们一起移动,好像是随着他们的前行,周围的空气和景物就自然而然地自动发出光亮来一般。
“在下的弟子晚辈对这环境有些不适,所以在这建木之中擅用法术,还请道友恕罪。”走在前方的张御宏对那带路的树叶怪人说道。原来是这些光亮都是出自他之手,只是却看不出他到底是用的什么法术。
那树叶怪人点头说:“无妨。请张真人自便。这也是我们疏忽了,主要是极少有外人到这建木中来,我们自己却是用不着光亮的。”
果真是比妖怪还要妖怪了。小道士再不敢将丝毫声音显露出来,只能暗暗在心中腹诽。
又这样行走了大概一个时辰之后,那树叶怪人终于带领他们走到了地方。如果不知道这周围其实只是树木枝干,那这眼前看起来的景象就是他们正站在一面巨大无比的绝壁面前,而这绝壁之上,正浮现着一张老态龙钟的脸,另外还有两个很难形容,也不知该说是树枝状的人还是人状的树枝凸起在旁。
“张真人,久候了。张天师,要你带的话,此番,我已经知晓,知道了。”那一张老脸开口说话了,声音古怪得好像是用木头敲击而成的,不过总算还能听得清楚,只是这老脸似乎太久没说过话,言辞组合之间也不大灵便。“你,回去告诉他,我们,没有半丝兴趣,意思。云州,该如何,便如何,天地自然生发之道,不求人心。你们。也不用再来了。”
那老脸旁的人形树枝也发出吱呀吱呀的话语声:“那些离开这里的弟子,不管他们之前是否是这里的人,既然离开了,那便不是了。他们自称神木林中人,也是他们自己的事。云州诸民如何看我们,也和我们无关,要奉我们为神灵,还是要和唐家的人走在一起都全是他们的自由,我们不会干涉。你们请回吧,也不用再来了。”
张御宏默然站在那里,那一双浓烈修长的剑眉微皱,好像思索着什么,而木头绝壁上那一张脸并没理会他,说完那些话之后便自顾自地平复了下去,消失不见了。旁边那两堆人状的枝桠也不再发出声音。
半晌之后,张御宏重重叹出一口气,转身朝来路走去:“我们走吧。”旁边的诸道士也只有跟着他走去,那满身枝叶的带路怪人却并不跟着他们,转身投入黑暗中再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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