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眼本来还打算装作李旭的伴当蒙混过关,听得却禺点破自己的身份,只好上前见礼,躬身说道:“徐某在草原,也久闻却禺兄的手段,今日能见,真是长生天赐予的好机会!”
“徐兄弟客气了,我见天上落雪,本以为明年开春才能等到二位。没想到这么快就迎得二位豪杰大驾光临!”却禺躬身向徐大眼还礼,大笑。
二人都是聪明人,说话点到及止。一笑过后,却禺一手拉起李旭,一手拉住徐大眼,如招呼多年未见好友般把两个少年扯进了营门。连营当中,立刻笳鼓之声大作,数千突厥武士,将战鼓、铜锣和号角等一干军中乐器全奏响了起来。
“新城草创,军中粗人弄不出什么高山流水之声。我让他们随便热闹热闹,望二位兄弟莫怪却禺慢客!”阿史那却禺微笑着,语调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客气。
“此为藏兵之所,当然要用笳鼓听起来才过瘾。我猜,刚才那曲应该是阵前进击之声吧!男儿立世,日日听此,也是痛快!”徐大眼仿佛很欣赏那乱哄哄的节奏般,笑着称赞。
“人说徐贤者智慧如海,今日一见,果然厉害!”阿史那却禺挑起大拇指称赞,口中冒出的却是一句汉话。
“闻弦歌而知雅艺而已,雕虫小技,不值得方家一笑!”徐大眼干脆掉起了书包,文绉绉地,仿佛在和儒者切磋学问。
除了李旭外,周围的人都听得满头雾水。阿史那却禺也不跟大伙解释,东引一句《诗经》,西引一句《论语》,居然和徐大眼聊了个旗鼓相当。
木制的城墙里,支着无数个毡包。由外到内,不同位置的毡包顶上缝着不同颜色的麻布。一圈圈,一排排,看上去煞是整齐。阿史那却禺每经过一处,都有人从门口探出身体来向他施礼。或是士兵,或是牧人,或为工匠,形形色色,不一而足。红披风们则绕着毡包往来穿插,总是提前一步,将却禺大人即将经过的道路“清理”干净。
“却禺兄以兵法治城,果真高明!”徐大眼四下观望了一会儿,侧过头来用突厥语赞道。
“刚刚蒙长生天恩赐得到这片土地,不得不管得紧一些。待牧人们对周边环境熟悉了,就不必管得如此死板。”却禺点头微笑,谦虚地回答。
李旭见过的城市不多,所以也看不出多少门道来。只是觉得这座木城论庞大足够庞大,论整齐足够整齐,比起中原的任何一座小县却都好像缺了一些东西。“是烟火气!”走着走着,他心中渐渐得到了一个答案。故乡的街道拥挤、脏乱,喧闹的买卖声中却透着勃勃生机。这座木头城市整齐、干净,却像一座监狱般没有任何温暖。
说话间,三人走到了中央大帐。这座供阿史那却禺处理政务和宴客的大帐更是雄伟,单单看毡帐面积,就已经能抵得上当日西尔族长家的毡包群。二十几个金甲侍卫和若干阿史那却禺麾下的将领、文官陆续走进来与客人打招呼,却一点也不显得帐篷拥挤。只是那些人的名字一个个拖沓冗长,名字前面还要加上一个发音古怪的官职,什么大梅禄裴力咕噜,小伯克毕连,右吐屯可思合理,左吐屯八思哈喇等,弄得李旭眼前一个劲地直冒金星。(注1)
一圈朋友介绍完了,阿史那却禺拍拍手,立刻有负责宴会礼仪的管家走上前安排大伙入坐。为了表示对客人的敬重,主人家参照秦汉以来的中原习惯让大伙分案而食。李旭和徐大眼远道而来,被一左一右安排在距离却禺最近的上首客位上。二人连连推辞,阿史那却禺就是不准。无奈何,只好听从主人家的安排,长身坐了。
门口的乐手吹响长角,一队妙龄女子穿花蝴蝶般走入大帐,送上浓香四溢的奶茶。阿史却禺亲手斟了第一盏,离席捧到了徐大眼面前。
对于突厥人的风俗,徐大眼此刻早已烂熟于胸。接过奶茶,双手捧给自己下首的一名卷胡须突厥将领,那突厥将领微微一愣,立刻笑容满脸,双手捧起茶碗,递给了自己更下首的突厥文官。
阿史那却禺是始毕可汗的族弟,位居领兵之设,在突厥是仅仅次于宰相的高官。其麾下将领,能入帐与之坐而共食的,最低也是个土屯之类的显职。今天被安排坐在两个声名不显的汉家小子下首,大伙本来心有不甘。此时见徐大眼对突厥礼仪如此娴熟,腹中芥蒂顿时小了几分。
一轮奶茶传罢,宾主之间的气氛融洽了许多。负责安排酒宴的管家跑了下去,不一会儿,带着几十名女奴列队入帐,为每个矮几上摆好瓜果。什么西域来的葡萄,中原来的秋梨,辽东来的草栗子,高丽进贡的逆季大蟠桃,一个个,一盘盘,看得李旭眼花缭乱。有些水果他根本叫不上名字来,阿史那却禺拿起一样相劝,他就拿起一样吃下去。酸、甜、香、脆,倒也吃了个不亦乐乎。
徐大眼的吃相远比李旭文雅,几乎每一样水果都是浅尝辄止。偶尔还会点评几下,夸一夸味道与产地的纯正,听得此间主人和陪客们都得意洋洋。
“徐贤者用兵如神,想必是大隋将门子弟,不知道贤者师承哪位英雄。”坐在左首第三位,一个身穿烫金皮甲的将领站起来,低声问道。
徐大眼回头,依稀记得此人叫毕连,是个领兵的伯克。坐正了身子,认认真真地回答,“我哪里是什么将门之后了,不过啃过几本兵书,照着胡乱比划,谁料到运气好,居然赌赢了一次。也就是当时形势所逼,不得不为。现在想想当时情景,我自己都有些后怕!”
“徐贤者谦虚了,如果你是胡乱比划,我们可都是盲人骑瞎马了!”小伯克毕连盘膝坐了下去,笑着说道。
从二人吃相上,众官员已经看出来李旭必定出身寒门。本以为举止沉稳的徐贤者是个大隋高官之后,所以却禺大人才摆这么大排场接待他们。没料到此人也是个草民出身,一个个脸上的神色登时又桀骜起来,偶尔举茶相敬,也不再站起身了。
“他们中原有句话,叫英雄莫问出身。附离大人当时一箭射下了我的大雕,徐贤者巧施妙计破了索头奚五千精兵。我们在他这个年龄上,可是还骑马追兔子玩呢?”阿史那却禺见属下渐渐开始放纵,咳嗽了一声,笑着介绍。
众突厥官员见上司如此说话,立刻恢复了热情。有人请教索头奚和诸霫联军战争经过,有人问及圣狼赐福的传说,徐大眼谈笑风生,一一把问题解答了。提到两军勇士交战,血肉横飞的场景,他说得详之又详,恨不得把每个动作眼神都向众人描述清楚。谈到如何用兵,如何料敌,则晕晕乎乎,仿佛自己根本没参与过决策一般。
却禺麾下几个武将都是经历过战阵之人,一听就知道徐大眼的话不尽是实。碍着却禺大人的颜面,大伙也不戳破,跟着不懂战阵的文官们拍案叫好。李旭笨嘴拙舌,自知道说故事不如徐大眼来得精彩,所以也不插嘴,一个劲儿地闷头苦吃。
干掉了两大串葡萄,数个逆季而生的蟠桃之后,有女奴捧上了银制杯盘。一只只做工精细,图案精妙,看得李旭两眼之发光。徐大眼亦停止了吹嘘,提起一把银制割肉刀,仔细考证起它的产地与成色来。
这是他的家传学问,突厥贵胄们虽然知道银器的精美贵重,却想不到其中到底有多少讲究。待听到波斯银和东倭银的成色差别,南海银和窟说银用途异同,又扯及波斯王西征,只为了抢几个银匠回家。吐火罗人一辈子存银子,才能凑够女儿的头饰等奇闻怪谈,只听得眉开眼笑,自觉大长见识。
哄堂的笑声中,几个壮汉将晚宴的菜肴抬了上来。草原上吃食以肉类为主,阿史那却禺虽然地位高贵,宴客的菜肴也不过是全羊、全鱼、鹿胎、乳驼四样。只是这四样材料又分了五、六种烧法,切出了七、八个部位,做出了花样就数都数不清楚了。
阿史那却禺端起第一碗酒,为客人接风洗尘。大帐中紧跟着响起了丝竹之声,两队美艳致极的歌姬走上前,捧着酒碗放声高歌。
李旭端起铜碗,一边抿,一边观察帐中众人。从开始到现在,阿史那却禺一个字也没问起二人因何离开苏啜部,显然他对连环计的效果非常自信。大梅禄裴力咕噜满脸慈祥,说话时却总是向银狼身上扯,大概是想探明甘罗为什么不在自己身边,是留在了苏啜部还是放归了野外。小伯克毕连对徐大眼很是不服,看样子不满意却禺用如此规格的盛宴招待两个身份低微的客人。右吐屯可思合理是个精细人,方才问得最多的是苏啜、舍脱等部的牛羊数量,草场和水源分配。左吐屯八思哈喇是个老狐狸,说话不多,但每句话都落在了关键处,让徐大眼想回避都回避得非常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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