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爱罗君于三日出京了。他这回是往芬兰赴第十四次万国世界语大会去的,九月里还要回来,所以他的琵琶长靴以及被褥都留在中国,没有带走,但是这飘泊的诗人能否在中国的大沙漠上安住,是否运命不指示他去上别的巡礼的长途,觉得难以断定,所以我们在他回来以前不得不暂且认他是别中国而去了。
爱罗君是世界主义者,他对于久别的故乡却怀着十分迫切的恋慕,这虽然一见似乎是矛盾,却很能使我们感到深厚的人间味。他与家中的兄姊感情本极平常,而且这回只在莫思科暂时逗留,不能够下乡去,他们也没有出来相会的自由,然而他的乡愁总是很强,总想去一亲他的久别的“俄罗斯母亲”。他费了几礼拜之力,又得他的乡人柏君的帮助,二十几条的策问总算及格,居然得到了在北京的苏俄代表的许可,可以进俄国去了。又因京奉铁道不通,改从大连绕道赴奉天,恐怕日本政府又要麻烦,因了北京的清水君的尽力,请日本公使在旅行券上签字,准其通过大连长春一带。赴世界语大会的证明书也已办妥,只有中国护照尚未发下,议定随后给他寄往哈尔滨备用,诸事都已妥帖,他遂于三日由东站出京了。
京津车是照例的拥挤,爱罗君和同行的两个友人因为迟到了一点,——其实还在开车五十分前,已经得不到一个坐位了。幸而前面有一辆教育改进社赴济南的包车,其中有一位尹君,我们有点认识,便去和他商量,承他答应,于是爱罗君有了安坐的地方,得以安抵天津,这是很可感谢的。到了天津之后,又遇见陈大悲君,得到许多照应,这京津一路在爱罗君总可说是幸运的旅行了。
他于四日乘长平丸从天津出发,次日下午抵大连。据十一日《晨报》上大连通讯,他却在那时遇着一点“小厄”。当船到埠的时候,他和同行友人上海的清水君,一并被带往日本警察署审问。清水君即被监禁,他只“拘留半日”,总算释放了。听说从天津起便已有日本便衣警察一路跟着他,释放以后也仍然跟着一直到哈尔滨去。他拿着日本全权公使的通过许可,所以在大连只被拘留半日,大约还是很徼倖的罢!清水君便监禁了三天,至七日夜里才准他往哈尔滨去,——当然也被警察跟着。他们几时到哈尔滨,路上和在那里是什么情形,我还没有得到信息,只能凭空的愿望他的平安罢。
爱罗君在中国的时候,政府不曾特别注意,这实在是很聪明的处置,虽然谢米诺夫派的“b老爷”以及少数的人颇反对他。其实他决不是什么危险人物,这是从他作品谈话行动上可以看出来的。他怀着对于人类的爱与对于社会的悲,常以冷隽的言词,热烈的情调,写出他的爱与憎,因此遭外国资本家政府之忌,但这不过是他们心虚罢了。他毕竟还是诗人,他的工作只是唤起人们胸中的人类的爱与社会的悲,并不是指挥人去行暴动或别的政治运动;他的世界是童话似的梦的奇境,并不是共产或无政府的社会。他承认现代流行的几种主义未必能充分的实现,阶级争斗难以彻底解决一切问题,但是他并不因此而是认现社会制度,他以过大的对于现在的不平,造成他过大的对于未来的希望,——这个爱的世界正与别的主义各各的世界一样的不能实现,因为更超过了他们了。想到太阳里去的雕,求理想的自由的金丝雀,想到地面上来的土拨鼠,都是向往于诗的乌托邦的代表者。诗人的空想与一种社会改革的实行宣传不同,当然没有什么危险,而且正当的说来,这种思想很有道德的价值,于现今道德颠倒的社会尤极有用,即使艺术上不能与托尔斯泰比美,也可以说是同一源泉的河流罢。
以上是我个人的感想,顺便说及。我希望这篇小文只作为他的芬兰旅行的纪念,到了秋天,他回来沙漠上弹琵琶,歌咏春天的力量,使我们有再听他歌声的机会。
爱罗君这个名称,一个朋友曾对我说以为不妥,但我们平常叫他都是如此,所以现在仍旧沿用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十四日。
二
十月已经过去了,爱罗君还未回来。莫非他终于不回来了么?他曾说过,若是回来,十月末总可以到京;现在十月已过去了。但他临走时在火车中又说,倘若不来,当从芬兰打电报来通知;而现在也并没有电报到来。
他在北京只住了四个月,但早已感到沙漠上的枯寂了。我们所缺乏的,的确是心情上的润泽,然而不是他这敏感的不幸诗人也不能这样明显的感着,因为我们自己已经如仙人掌类似的习惯于干枯了。爱罗君虽然被日本政府驱逐出来,但他仍然怀恋着那“日出的国,花的国”的日本。初夏的一天下午,我同他在沟沿一带,踏着柔细的灰沙,在柳阴下走着,提起将来或有机会可以重往日本的话,他力说日本决不再准他去,但我因此却很明了地看出他的对于日本的恋慕。他既然这样的恋着日本,当然不能长久安住在中原的平野上的了。(这是趣味上的,并不是政治上的理由。)
他是一个世界主义者,但是他的乡愁却又是特别的深。他平常总穿着俄国式的上衣,尤其喜欢他的故乡乌克拉因式的刺绣的小衫——可惜这件衣服在敦贺的船上给人家偷了去了。他的衣箱里,除了一条在一日三浴的时候所穿缅甸的筒形白布袴以外,可以说是没有外国的衣服。即此一件小事,也就可以想见他是一个真实的“母亲俄罗斯”的儿子。他对于日本正是一种情人的心情;但是失恋之后,只有母亲是最亲爱的人了。来到北京,不意中得到归国的机会,便急忙奔去,原是当然的事情。前几天接到英国达特来夫人寄来的三包书籍,拆开看时乃是七本神智学的杂志名“送光明者”(thelight-bringer),却是用点字印出的:原来是爱罗君在京时所定,但等得寄到的时候,他却已走的无影无踪了。
爱罗君寄住在我们家里,两方面都很是随便,觉得没有什么窒碍的地方。我们既不把他做宾客看待,他也很自然的与我们相处:过了几时,不知怎的学会侄儿们的称呼,差不多自居于小孩子的辈分了。我的兄弟的四岁的男孩是一个很顽皮的孩子,他时常和爱罗君玩耍。爱罗君叫他的诨名道,“土步公呀!”他也回叫道,“爱罗金哥君呀!”但爱罗君极不喜欢这个名字,每每叹道,“唉唉,真窘极了!”四个月来不曾这样叫,“土步公”已经忘记爱罗金哥君这一句话,而且连曾经见过一个“没有眼睛的人”的事情也几乎记不起来了。
有各处的友人来问我,爱罗君现在什么地方,我实在不能回答:在芬兰呢,在苏俄呢,在西伯利亚呢?有谁知道?我们只能凭空祝他的平安罢。他出京后没有一封信来过。或者因为没有人替他写信,或者因为他出了北京,便忘了北京了:他离去日本后,与日本友人的通信也很不多。——飘泊孤独的诗人,我想你自己的悲哀也尽够担受了,我希望你不要为了住在沙漠上的人们再添加你的忧愁的重担也罢。十一月一日。
三
爱罗君又出京了。他的去留,在现在的青年或者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未必有报告的必要,但是关于他的有一两件事应该略说一下,所以再来写这一篇小文。
爱罗君是一个诗人,他的思想尽管如何偏激,但事实上向不参加什么运动,至少住在我们家里的这一年内我相信是如此的。我们平常看见他于上课读书作文之外,只吃葡萄干梨膏糖和香蕉饼,或者偶往三贝子花园听老虎叫而已。虽然据该管区署的长官告诉我,他到京后,在北京的外国人有点惊恐,说那个著名不安分的人来了,唯中国的官厅却不很以为意,这是我所同意而且很佩服的。但是自从大杉荣失踪的消息传出以后,爱罗君不意的得到好些麻烦。许多不相干的日本人用了电报咧,信咧,面会咧,都来问他大杉的行踪,其实他又不是北京的地总,当然也不会知道,然而那些不相干的人们,认定他是同大杉一起的,这是很明了的了。过了一个月之后,北京的官厅根据了日本方面的通告说有俄国盲人与大杉在北京为过激运动,着手查办,于是我们的巷口听说有人拿着大杉照片在那里守候,而我们家里也来了调查的人。那位警官却信我的话,拿了我的一封保证信,说他并没有什么运动,而且也没有见到什么大杉,回去结案。我不解东京的侦探跟着大杉走了多少年,为什么还弄不清楚,他是什么主义者,却会相信他到北京来做过激运动,真是太可笑了。现在好在爱罗君已经离京,巷口又抓不到大杉,中外仕商都可以请安心,而我的地主之责也总算两面都尽了。
爱罗君这回出发,原是他的预定计画,去年冬初回中国来路过奉天的时候,便对日本记者说起过的,不过原定暑假时去,现在却提前了两个月罢了。他所公表的提早回国的理由,是想到树林里去听故乡的夜莺,据说他的故乡哈耳珂夫的夜莺是欧洲闻名的,这或者真值得远路跑去一听。但据我的推想,还有一个小小的原因,便是世界语学者之寂寥。不怕招引热心于世界语运动的前辈的失望与不快,我不得不指点出北京——至少是北京——的世界语运动实在不很活泼。运动者尽管热心,但如没有响应,也是极无聊的。爱罗君是极爱热闹的人,譬如上教室去只听得很少的人在那里坐地,大约不是他所觉得高兴的事。世界语的俄国戏曲讲演,——《饥饿王》只讲了一次,——为什么中止了的呢,他没有说,但我想那岂不也为了教室太大了的缘故么。其实本来这在中国也算不得什么奇事,别的学者的讲演大约都不免弄到这样。爱罗君也说过,青年如不能在社会竖起脊梁去做事,尽可去吸麻醉剂去;所以大家倘若真是去吸鸦片吞金丹而不弄别的事情,我想爱罗君也当然决不见怪的,但在他自己总是太寂寞无聊了。与其在北京听沙漠的风声,自然还不如到树林中去听夜莺罢。因此对于他的出京,我们纵或不必觉得安心,但也觉得不能硬去挽留了。
寒假中爱罗君在上海的时候,不知什么报上曾说他因为剧评事件,被学生撵走了。这回恐怕又要有人说他因为大杉事件而被追放的罢。为抵当这些谣言起见,特地写了这一篇。一九二三年四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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