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力闷闷地“嗯”了一声,随口答道:“这不是嫂子要生了嘛,看那肚子大得一声怕就是两个,短期内不缺吃的,喜气洋洋得很。”
牛大力这话一出,奇怪的是,一向话很多的牛家大妈却并没有搭话。
身后一下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气氛。
饥荒还有人孜孜不倦的造人增加负担?白术听了也觉得奇怪,手中的动作停下来转过身却意外地发现这会儿坐在床边的疯婆子看上去没那么疯了,一双浑浊的眼睛就这么无声地瞅着牛大力——这眼神儿之前就把白术看得慎得慌,现在很显然牛大力也不怎么支撑得住,被家里的娘们这么瞅着,他也不生气,只是抬起手摸了摸油乎乎的脑门上的汗,咧嘴傻笑。
够怪的啊?
难不成隔壁老李家的那两准备出生的孩子其实应该姓“牛”?白术眨眨眼,用符合十岁孩子的天真笑容,故意笑着问正窃窃私语的牛家夫妇:“怎么,生孩子官府还有特别补贴的粮食不成?”
白术发誓她也就是随口八卦一下。
没想到她一八卦却将牛家夫妇的脸色都八卦成了青色——还没等她来得及反应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牛大力便一把冲上来捂住了她的嘴,那老实巴交的脸上此时尽是慌张神色:“这熊孩子怎地天天乱说话,哪里有什么官府补贴!你倒是想得美!”
“你放开他!好好说话做什么动手动脚,”牛家大妈站起来扯开牛大力,此时这女人脸上那慌张又遮遮掩掩的情绪一点儿也不比牛大力好多少,她张开双臂轰小鸡仔似的扑腾着把白术和牛银花往门外赶,一边赶一边骂,“大人说话小孩少插嘴,去去去,你俩屋外玩去!银花,把你爹弄回来的麦麸整理好阿娘晚上给你们做饼——”
牛银花听了不疑有他,“哦”地应了声乖乖拿了个破碗,扯开那脏兮兮的口袋装了一大碗就往屋外走,白术跟在牛银花的屁股后头一步三回头,却还是拧不过牛家大妈那铁一般地手臂被推出了门,那破破烂烂的木头门“啪”地一下拍在她的鼻子上,隐隐约约,在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她听见了牛家大妈埋怨牛大力“嘴被杀猪刀豁了个口,嘴巴里长了个狗舌头”……
白术站在屋外百思不得其解,愣是没想明白若是官府不放补贴那于饥荒之中生个孩子多张嘴有什么好值得喜气洋洋的,那牛大力还一脸羡慕,人家家生孩子倒是关他屁事儿啊……可惜接下来屋里的声音一下子小了下去,接下来牛家夫妇再说什么,无论她多么努力都再也听不见支词片语。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白术终于还是对这“乡村爱情故事”失去了兴趣,撇撇嘴拍拍屁股正准备转身离开,却冷不丁地差点儿撞上紧紧贴着她站的牛银花——
小姑娘似乎被她这忽然转身的动作吓了一跳,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好不容易站稳了还没等白术说声“抱歉”,就看见她将手探进了怀中,然后居然从怀里掏出了一朵莲蓬递到了白术的跟前:“大哥,给。”
“……”
这是什么情况?
白术愣了愣,低头看着已经凑到了自己鼻尖底下的莲蓬,那莲蓬看上去是极嫩的那种,小小的一朵里面的莲子壳里都还是空的,莲蓬上还有干巴巴被抹开的淤泥,白术一低头一股腐败的臭味伴随着淡淡的荷香就钻入她的鼻孔,那复杂的味儿哟……
想着这玩意还是从牛银花贴身衣服里出来的,她下意识就皱起了眉,摇摇头将那递到自己鼻子底下的东西推开:“你给我这个干嘛,不要!”
一听她说不要,牛银花急了:“娘娘说你昨个儿发热,热得不省人事嘴巴里就嚷嚷着想吃莲子糖水——咱们家没糖,我就想着给你弄来莲子解解馋,怎么今天又不要了?!”
“……”
白术一听,总算是从这个便宜妹妹嘴巴里闹明白牛狗娃究竟怎么死的,原本她以为牛狗娃这孩子是饿死的,没想到闹到最后原来是病死的——这饥荒年头,荷塘里连荷叶梗都被挖出来当做宝贝,更别说有莲蓬这种东西能给剩下,牛狗娃这缺心眼的爹妈估计也就把这当做病糊涂的胡言乱语没放心上,,恐怕这牛狗娃也是临到死也没吃到自己想吃的东西……
却没想到,这牛狗娃临死之前的夙愿,只是被一个七岁的小姑娘放进了心里惦记上了。
白术吃过新鲜莲子,嫩莲子又甜又香,特别是在这种靠着麸皮做粗粮过日子的年代,绝对是稀罕物,怎么会有小孩不喜欢?可是人家牛银花愣是忍住了把这么一朵里面可能一共也没两颗成型莲子的莲蓬给揣怀里一路捂了回来,同样是“妹妹”,她的亲妹妹吃了她的肉还要喝她的血,怎么就能差这么多?
想到这,白术不禁一阵嘘唏,连带着看着牛银花也顺眼不少。
反观牛银花这边,看着她的兄长始终不肯接过莲蓬,只是瞪着一双瞅着自己,终于还是急了,眼瞧着眼泪都湿漉漉地滚出了眼角,嘴里不清不楚地强调:“今天我和爹爹下荷塘,我翻遍了大半个荷塘才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着这么一朵被拉下的,要是被李叔看见我偷他家的莲蓬,他非打死我不可,你怎么能不要!你怎么能不要!”
白术瞅着牛银花,看着一大滴干净透彻的眼泪从小丫头的眼角边滴落,这么标致的小姑娘哭起来也是惹人怜爱,她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心软地伸出手,先是将那朵莲蓬接过来,另外一只手顺手给她这便宜妹妹擦干净眼泪,一边擦一边红:“好好好行行行是我犯浑行了吧——哎哟,祖宗啊,别哭了。”
到底还是小姑娘,牛银花被她这么一哄反倒是哭得更厉害了——屋子里的疯婆子牛家大妈大概是听见了她的哭声,几句难听的谩骂声从屋子里传出来,那尖锐的声音白术听得脑袋疼,索性将牛银花端着的那碗麦麸往旁边地上一放,牵着她就走出了牛家那个破烂的小院。
此时夕阳西下,火红的落日仿佛将天边的云都烧成了红彤彤的一片,白日里的燥热褪去不少,夕阳的余晖将牵着手的两个孩子投射在龟裂干燥的大地之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牛银花。”
“干啥啊。”
“我今个儿病好了刚醒来,大脑有点不好使忘记了一些事,你给我说说,我以前对你怎么样?”
“……很好的。”
“老子要听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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