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音嘴唇抖了两下,眼神落寞异常,她停了会儿,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断断续续道:“豫伯伯好意,阿音感激不尽。既然如此,豫伯伯若不嫌阿音愚笨,那还是我来学吧。”
“这怎么可以?”郭祺豫大为震惊,摇了摇头道,“孩子,你的身体已经受损严重,全凭李老他们拿蛊虫以毒攻毒吊着,根本承受不了再多学一种蛊术。”
“豫伯伯,廖玶大哥,小五姐姐,还有其他的明月宗弟子,将来都要留下来,好好建设明月宗。我自知寿数无多,与其多一个人受伤,还不如这件事由我来做。”说到这里,阿音再次跪下,言辞恳切道,“豫伯伯,这件事就拜托您了。”
郭祺豫不忍,赶紧应道:“孩子,你这么小的年纪经历这些,实在是不容易……好,你若执意如此,我也只能这么做了。只是,你的身体状况……将来若有万一,由谁带领众弟子呢?”
“就算我身体无恙,我也无意留在明月宗,我最亲近的人一个个都死在了这里,我还待在这个伤心之地做什么。”阿音眼里噙满了泪水,“只是现在,何大哥不在了,众位弟子需要一个旗号,也需要我出面凝聚人心。我也要看着事情一件件了结,让明月宗回归正途。等事一毕,我就将明月宗交还于众弟子。廖玶大哥沉着冷静,到时候可堪当重任。”
风吹起阿音垂下来的发丝,绕在她清俊的脸庞之下,阿音又瘦了一些,声音却依旧坚毅。郭祺豫第一次见她时,还是在那个阴冷潮湿的地道里,那时候郭祺豫看不清她的模样,却听得出来对面说话的,是个健康活泼的小女孩,如今阿音身体越来越不好,话也少了许多,重如千斤的担子几乎要把她压垮,再没了往日那种无忧无虑。
“孩子,接下来的路,你害怕吗?”郭祺豫忍不住问道。
阿音笑了笑,摇头道:“以前我一个人的时候是害怕的,何大哥误会我,几次想杀了我,高士泽在追查赤金令的下落,韦复盛也藏在暗处不知动向,我对所有的事都一无所知。我怕死,更怕不明不白的死。但现在我不在乎了,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不会有有谁是白白牺牲的,如果我死了,他们会继续下去,为我报仇,查明真相,带建明月宗,有什么好怕的呢。更何况,怕也没有用。”
“豫伯伯。”阿音又开口问道。
“什么事?”
“您与我父亲共事的时间不算短,有件事我一直弄不明白,想问问豫伯伯。刘信的父亲,是被韦复盛及其父亲下蛊害死的,我在记载上查到,这件事我父亲也有参与,再往下查就不容易,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况且他们害过的人那么多,很难一个个都查清楚来龙去脉。依您看,我父亲是与他们狼狈为奸之人吗?”
郭祺豫想了想,否认道:“你父亲虽然独断专权,但毕竟日理万机,不可能事事亲自过目。当时韦府家大业大,对明月宗颇有资产支持,你母亲不愿与这等人勾结,于是老宗主明面上并不收韦建熙为明月宗弟子,而是收做编外人员,暗中开展合作,对其要求尽量满足,所做之事也听之任之。韦建熙到底干了什么,害了谁,很多时候明月宗上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事情的原委,我想你父亲并不一定清楚。”
阿音沉默着低下了头,她并没注意到,刘信在不远处偷偷听着他二人的对话,泪水已经浸满了眼眶。
一周时间过的很快,阿音被解蛊的时间越来越长,云河送来的药汤也越来越苦,她活动的范围比之前更小了,伤腿也是时好时坏,很多时候阿音都只在屋子里静养。她瞒着众人晚上偷偷练习郭祺豫教给她的无形宗蛊术,白天还是照旧处理向百姓散药等事,刘信接了命令替她在外奔波安排,或是在韦府诊治病人,或是去分发药物,总能把事情处理的很好,但阿音从不见他,怕他担心自己身体,也怕两人见面后相顾无言。
刘信又何尝不知她心意,他只能尽力把手头的事做好,来替阿音分忧。小五不时调侃他道:“刘信兄弟这么认真,将来定要阿音姑娘授你副宗主一职才行。”刘信也只是笑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很快便到了神女峰祭礼大典的日子,天还没亮,方圆十里的百姓一早便拖家带口的,都在神女峰主峰下等着祈求福气,腿脚利索的拉着妻子抱着孩子,腿脚不利索的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往前走。阿音也带着所有人穿着百姓的衣服分散在其中,此时风还冷着,但挤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中却感觉热的口干舌燥。阿音早先便听何青提过神女娘娘的故事,也知道明月宗每年出正月都要祭祀神女娘娘,但她今日还是被神女峰上隆重的景象所震惊。
神女峰半山腰的明月宗正殿前,已然建起了一座三米高的神坛,主位上为一尊五米神女娘娘鎏金半身像,慈眉善目,端庄安详,只看一眼,便让人有生出敬畏清净之感。左右各两位玉像小童,手持礼器,栩栩如生。东西两侧配位是明月宗历代宗主牌位,从位为历代门主牌位。前摆猪牛羊三牲祭礼,左右为三排铜鼎及各种玉器石器,酒器水器,约有六七百件。明月宗弟子均屏气敛声手持武器立于两侧,西南侧矗立着一口铜钟,肃穆非常。
阿音看的眼花,回头寻找廖玶和小五,却一眼瞥到了后方不远处人群中的刘信,刘信戴着斗笠,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打扮和样子都像极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阿音心里一阵酸楚,连忙回过了头。小五挤了过来,在她耳边轻声问:“阿音姑娘,廖玶已经安排下去,叫人把守住了上下山的各处通道,他也在后山巡视明月宗守卫情况。待会儿我们还是否按计划行事呢?”
“当然,”阿音点点头,“我不下命令,大家千万别轻举妄动。”
“可是,我们答应了高士泽助他救于宋出来,高士泽才联系三姨娘配合我们。今天凌晨,神女峰的兄弟突然回报,说韦复盛把于宋从水牢里提走了,想必他是会在祭礼大典上有所动作,如果到时候高士泽发现我们按兵不动,会不会转而攻击我们。”小五一脸担忧。
阿音思忖道:“不会,这里现在还是韦复盛的地盘,韦复盛不会任由他撒野。”
小五被走动的人群挤到踉跄了一下,她抬头看了看四周得意道:“今天果然是好机会,韦复盛要名正言顺的登上宗主之位,只能好好主持祭礼大典,可是这么多人都来祭拜,他又无暇防范。”
随着“咚”的一声钟响,所有的百姓瞬间都安静了下来,虽然大家还在走动,但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平台上方缓缓走出两排身着拖地黑袍的明月宗弟子,一排弟子手拿盾牌、斧戚,另一排女弟子拿雉尾、竹龠,伴着长笛和孔箫吹出的平稳的节奏做着整齐划一的动作。阿音忽然回头,冲着小五狡黠一笑小声道:“小五姐姐,你在明月宗的时候也跳这种舞吗?”
“我不跳,”小五笑道,“这些跳祭舞的弟子都是精心挑选的,还要合了生辰八字来看,有大富大贵之象才能被选中。”
阿音转过头看了看周围的人,大家都虔诚的望着神女娘娘像,不少老人和孩子双手合在胸前,紧闭双眼,认真的拜着。看到这儿,阿音心里也升起一股敬畏之情,她不由自主的也合起手掌,在心里默念道:“娘,女儿今天又来到明月宗了,大家都在拜神女娘娘,可是我很想念您,请您千万保佑女儿事成,还百姓一方净土。”
不一会儿,祭舞停了下来,两排黑衣弟子退至两侧,韦复盛另外领着数十名弟子走了出来,韦复盛也身着黑衣,衣摆上有黑色暗纹,一群人在神女娘娘像面前垂手站定。
身边百姓见是韦复盛领头,纷纷小声嘀咕起来:“怎么不见于宗主?”“以前不都是于宗主主持吗?”但大家都知道韦复盛这几年颇受重视,经常代于宋行使宗主职权,所以没过一会儿也都安静了下来。
小五悄声在阿音耳边道:“后面跟着的都是韦复盛的心腹,第二排的叫付庆臣,是韦复盛的徒弟。看来陆夫人还真拦下了吴岳林,没让他出现在这里,也是廖玶封锁消息及时,再加上韦复盛也对韦府之事不甚关心。”
“毕竟吴岳林的亲爹娘都被接来在这里,人心也是肉长的,有了软肋就不会不顾一切为韦复盛做事。”阿音面无表情道,眼睛死死盯着台上。付庆臣跟在韦复盛身后左看右看,样子十分警惕。
韦复盛依次点燃供桌上的一排香烛,接过弟子呈上的一份腊染洒金笺文书,有模有样的读起来,阿音只能听懂个大概,说的是祈求风调雨顺之类的话。大概一刻钟后读毕,铜钟再次发出“咚”的一声巨响,随后,百姓们在韦复盛及台上弟子的引导下齐齐的跪下,开始行九拜大礼。这时,阿音腿部一阵剧痛,她顺势蹲在人群里,用力掐着痛处,待痛楚减缓后,她抬头张望,看见高士泽在另一个方向躲着。高士泽也看见了阿音,远远的对她点了点头,阿音赶紧回过头去,不知是不是腿伤复发的原因,还是她因为另有计划而内心不安,阿音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密的汗珠。
九拜大礼行完,百姓和台上的明月宗弟子都接连站了起来。台上一排女弟子端来祭酒给韦复盛一行人,他们照例将酒祭过天地后,众人各饮了一口。待女弟子转过身,阿音这才惊奇的发现,给韦复盛端祭酒的,居然就是韦府的三姨娘。三姨娘面无表情的跟着女弟子们退到一旁,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手中托盘里的酒杯。
“众位,”韦复盛的声音从祭台上传来,“今日是我明月宗带领大家向神女娘娘祈福之日。此祭礼本应由明月宗宗主于宋主持,但于宗主因故不能准时到场,为了不耽误祭祀吉时,刚刚由我代行祭礼。现在于宗主已经回来,接下来的流程请于宗主继续主持。”
说完,韦复盛一挥手,两旁几个弟子立刻心领神会,回身把大门拉开。大门“吱吱呀呀”的响着,门栓上的灰“噼里啪啦”掉了一层,仿佛已经很多年没有被开过了。门后面站着六个全副武装的弟子,中间用小臂粗的麻绳绑着一个人,那人衣不蔽体的坐在地上,蓬头垢面,手脚都朝外翻着,手腕脚腕处露着白骨,显然已经断了很久。旁边几个弟子把他扔上前来,这人伸出断臂在地上趴着想去对抗,终于支撑不住,“咕噜噜”地滚了几米后一头栽到韦复盛脚边。
韦复盛低头瞥了一眼,厌恶地往旁边挪了一步,付庆臣审时度势,立刻冲过去,一把抓起那人的头发吼到:“抬起头来,跟大家说你是谁!”
这人猛地被薅起来,露出满脸的血,鼻子已经被铲平,眼睛也挖了一只去。底下的百姓瞬间炸了锅,前排的人群一下子做鸟兽散状,带孩子的妇女也急忙去捂孩子的眼睛,几个胆大的小伙子声音颤抖着嚷嚷起来:
“这是于宗主!”
“你竟敢这么对于宗主!”
“是谁把于宗主害成这样的?”
小五和一旁的几个下属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是惊恐和难以置信。阿音朝高士泽的方向看过去,那边的人群你推我搡的,像是有人拼命在往前挤。韦复盛身居高处,看不清底下百姓的面貌,只瞧见每个人的动作似乎都惊恐万分,再看看于宋被折磨的体无完肤,他心中甚是得意,禁不住要笑出声来。
韦复盛清了清嗓子道:“诸位,我明月宗现已查明,十几年前那场疫毒,实为宗主于宋故意投毒所致,而后又惺惺作态命心腹发放解药收买人心,意在诬陷老宗主继而篡位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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