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卫点头道:“正是叫这个名字。”
成去非再思想起前事,不免唏嘘,谁又能料到当初童谣一事竟伏此祸患?马儒终是得罪了他们,身处庙堂之高的他们,也自有最简易的法子,就此将一切敢于撕破脸面者驱逐,成去非深知自己也是“他们”一员,如今眼前这一厂人风暴的背后,不仅仅止步于官民,更在士庶之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有所悟地略略颔首,继而吩咐赵器道:
“你先带他安置了,随后来见我。”
赵器不安觑了他一眼,见他垂了眼睑,神情已不可窥得,遂悄悄扶起亲兵,先行退下。
一发不可牵,可已有无数只手将此牵动,江南负重太深,他们的确得罪百姓太深,也得罪寒庶太深,他们自不会将对手放于眼中,然年轻的大司马却已敏锐嗅出不测之渊的杀机,可叹可惜者,这份敏锐,年轻的大司马仍遗恨自己依然晚了一步,是故,乱局便也只是静待年轻的大司马不得不逆流而破。
君其无谓邾小,蜂虿有毒,而况国乎?
遂待那两人方走出门外,成去非猛得抬手将几上茶盏扫落至地,摔得一地宛如碎冰,他缓缓起身,瞧着那满目的狼藉,抬手扶了扶额头,眉头已绞索至一处。
三吴久无战事,府衙无从应付不难想象,可这一回,流寇到底借何事生乱,又是如何做到星火燎原,缘何可在短时间内竟汇聚上万之众,公然同官家对抗,仍是谜团,倘再深想,亦有可怖之处。
唯一可确定者,不过凤凰六年吴县民变所埋隐患成真,他无暇再去愤怒于会稽府衙的麻痹无能,或是悲恸于亲人的惨遭屠戮,流寇已渐成气候,鸮鸣鼠暴者,中枢当于此刻快刀斩乱麻,一击毙之,置其于死地以绝后患……成去非于案前沉思有时,随即举步出了听事,一面走一面吩咐门外家奴:
“让赵器来我书房。”
他进得书房,走至书案前,面色依旧阴沉,酝酿片刻,方坐定执笔。赵器安排妥当后得了话慌慌往书房赶来,见他已于烛台前忙于书函,遂垂目静候一旁。
“这封信送给京口秦将军。”成去非也不抬首,手底挥毫极快,赵器闻言,面上一怔,似是不解,成去非自顾道:
“方才你也都听见了,马休这是等着和中枢谈条件,他能借天师道之手聚众转瞬间就掀这么大风浪,确有本事,中枢不能掉以轻心,”他面色愈发凝重,“凤凰六年到如今,不到两载的时间,他便敢卷土重来,且威势更壮,如今欲要与中枢抗衡,公然挑衅,野心昭昭,非府兵不能降也。”
京口酒可饮,箕可用,兵可使。
这正是当日大司马所言。
赵器渐渐会意,东堂事后,京口驻扎了一部北徐州府兵,其领兵者正是流民帅秦滔,此支府兵招募者皆乃当初因西北战事南下而来的劲勇流民,这些人不是父子兄弟,便是同乡同党,凝聚如铁,战场上死不旋踵,杀人如麻,绝非中枢所控军队可比,大司马手中虽也有并州铁骑,可惜鞭长莫及,眼下事态紧迫,倘欲要胜券在握,京口府兵确是不二之选。
“你多带几人,务必要快,现在就去。”成去非落了对方一眼便可识别的私印,封好火漆,递与赵器,正色道,“挑最好的马,你快了,秦将军方能发兵发的快。”
赵器领命而去,成去非有静坐半晌,方起身唤来两干练家奴,吩咐道:“你二人,苍奴去东府将兄长请来,告诉他有要事相商;阿元你去竹巷陈肃陈巡使家中……”说着方想起凤凰八年巡行已始,陈肃奉命正是往丹阳郡底下各县去的,遂改口道,“阿元你带两人去丹阳府见石子先,让他告诉陈肃,明日马上来公府见我,倘是我退朝晚了,就让他等着。”
苍奴的差事倒不难,阿元却难免错愕,他二人虽常跟赵器做事,一众常往家中公府来的官吏,也算相熟,但此刻往丹阳府衙赶,要如何寻得石子先?成去非似知他疑心所在,一面给他名刺,一面道:“石子先就住在府衙后院,敲不开门,砸也得给我砸开,记住了么?”阿元忙点头应了,将名刺置于袖管,匆忙奔了出去。
书房内四下寂寂,月光都已黯淡,唯窗底草虫间或发声,成去非饮了半盏碧色残茶,一线凉意入喉,舒缓些许燥意,他缓缓阖目揉着两处太阳,再睁眼时,方发觉有人影竟立于门扉之间,他不由踱步走出,一看竟是琬宁,略惊讶问道:
“你怎么还不歇息?这都什么时辰了?”
琬宁定定望着他:“我本要睡了的,见您书房还亮着灯火,”她微一低首,“便过来看一看。”成去非知她是怀据心事,定时刻往这里相查的,叹气道:“我方才不是说了,天大的事我也自会担着,你身子刚有起色,这又是何苦?”他虽责备,却还是上前扶住她双肩,一笑宽她心,“并无多大的事,稍后我还有客人要见,等我见完客人,再去找你可好?”
“不,”琬宁低声道,早已瞥到的一地碎片,仍在她余光中闪着不规整的锋利,“既无多大事,我便要去歇息了,我如今睡眠浅,好不易睡着,不想人再有动静。”
成去非微蹙了蹙眉,一闪而过,本有话要讲,却因心中了然随即松手,笑道:“也好。”
他站在廊下目送她离去,眉头方又不觉微微动了一动,过后他仍回室内,于烛光中,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得,直到家奴气喘进门回话,方道:“快请进来。”
第276章
巡行使陈肃被丹阳尹从睡梦中捞起时,正值四更天,惺忪嘈杂间陈肃以为遇了贼人,心下大慌登时清醒,待看清来人,过问时辰,不禁望着石启苦笑道:“四更贼,五更鸡,府君何时做了贼?我这里囊匣如洗,府君要两手空空而归了。”石启则充满忧戚地看着他:“我不跟你说笑,此刻来是有正经事,大司马要你明日速去公府一趟,”说着凑近一步,肘子捣了下陈肃,“子雍兄,你给我句实话,你是不是哪样差事办砸了,大司马半夜都要寻你问罪?”
陈肃愣怔好半晌方回神抓了石启手臂:“何人来给府君传的话?”石启指了指立于身后的阿元:“是这位。”陈肃忙向阿元打探道:“敢问可是会稽出了事?”阿元摇摇头:“出没出事小人不知,不过府里来了个一身挂彩的亲卫,却正是从会稽来的。”
“某真的招祸了!”陈肃不由长叹一声,连连顿足,不迭着履便要往外奔去,石启忙道:“子雍兄,鞋!”陈肃面上一红,只得折身回来整理仪容,石启见状奇道:“子雍兄,你说你一个巡行使能招多大的祸事?”陈肃全然一副了无心情的模样,因来丹阳有段时日,同石启十分相投,平日里任凭石启跟他玩笑浑话,此刻只是叹气摇首:“府君莫要打趣我了,倘是白日有暇,还是给某备上一口薄皮棺木等着吧!”
石启本也知此刻大司马寻人定是要紧事,见陈肃如此紧张意欲说笑缓他情绪,不料他郑重说出这么一句丧气话,遂复又正经劝道:“子雍兄严重了,眼下还不知道会稽到底出了什么事,即便真有事,你也不过是个失察的罪名,真正要担责的是自然是会稽的一众长官,放心,你绝不至罪不胜诛的田地,大司马也绝不会滥罚无辜。”陈肃无奈一笑,“府君不知这内情,”他望着外面依旧黝黑的一片天色,拍了拍石启的肩头,“我倘是还能回得来,再和府君细说吧!”
中枢尚未接到会稽奏报,大司马遂一面命人再去探查,一面将那亲卫带入大殿直奏,顿时引得朝堂哗然一片,群臣自作几派,或曰此事突发实在怪异,定要溯本清源,审察内情;或曰草芥小贼,竟敢借机生乱,谋反闹事,窥伺神器,天子当立遣人平叛,以安社稷,半日内又就何人平叛争议不休,英奴听得烦恼,瞟了一眼成去非,却最终看向中书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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