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张作霖下榻一宵,越宿起来,已近巳牌,盥洗以后,吃过早点,时将晌午,尚未见曹锟出来。作霖料他有烟霞癖,耐心守候,直至钟鸣十二下,午膳已进,方见曹老三入门陪客,肴馔等依然丰盛。彼此分宾主坐定,小饮谈心。作霖先说及吴佩孚态度,未免过刚,渐渐的谈到张辫帅,谓:“帝制罪魁,事过即忘,近或仍作显官,何必苛待张勋。”却是说得有理。曹锟与张勋本无恶感,乐得随口赞成。其实张勋遁居荷兰使馆,靠着徐州会议的约文,抵抗冯、徐。冯、徐恐他露泄机缄,先后未曾过问,所以张辫帅仍得行动自由,逍遥法外。不过他旧有权利,已经丧尽,单靠着从前积蓄,取来使用,断难久持。因此急奔投路,请托张雨帅设法转圜。或谓:“从前两张,曾有婚媾预约。”或谓:“张勋尝辇巨金出关,为贿托计。”小子依同姓不婚的故例,似乎婚媾一层,未足凭信;如两张的粗豪,恐亦未必拘此。即如辇金一节,亦未曾亲眼相见,不便妄断。只张作霖回护张勋,乃是确事,就中总有一线情谊,牵结而来。自曹老三赞同张议,作霖却也欣然,所有谈论,愈觉投机。
待午餐已毕,吴佩孚及各省代表陆续趋集,再行会议。讨论了若干时,才议定办法六条:(一)是留靳云鹏继任总理,撤换财政总长李思浩,交通总长曾毓隽,司法总长朱深。(二)是撤换议和总代表王揖唐。(三)是湘事由和会解决。(四)是和会不能解决各条件,应另开国民大会,公同解决。(五)是边防西北军,与南方军队,并及各省兵额,同时裁减。(六)是开复张勋原官。吴佩孚瞧这六条办法,尚未满意。谓必须罢免徐树铮。作霖道:“待我入京返报,可将小徐罢去,自然最好了。”当下议决散会。作霖复勾留一宵,至次日辞别回京。看官阅此,应不能无疑:孚威将军吴佩孚,肯容张勋,何故不容徐树铮?哪知吴佩孚的心理,但主倒段,小徐为段氏第一腹心,绰号为小扇子,所以必欲罢免;若张勋与段氏,明系仇雠,何妨令复原官,多一个段家敌手。故张勋开复原官一条,吴氏并无异议。这可见吴氏心理,亦全然为私不为公。
张作霖既经返京,即将议定办法六条,面呈徐总统。徐总统阅毕,便语作霖道:“翼青即靳云鹏表字。定要辞职,我已于昨日批准了。财政、交通、司法三总长当然连带辞职,可无庸议。此外数条我却不便作主,须要先通知段合肥,俟他认可,方得照办。”作霖也知老徐难办,因即应声道:“且去与段氏一商何如?”徐总统道:“别人无可差委,仍烦台驾一行。”作霖又慨然承认,起身即去。段祺瑞方出驻团河,由作霖前去晤谈,先说了许多和平的套话,然后将议案取阅。段祺瑞瞧了一周,不由的懊恼起来,再经作霖委婉陈词道:“据吴佩孚意见,定要解散安福部,撤换王揖唐,罢免徐树铮,作霖亦曾劝解数次,终不得吴氏退步。公为大局起见,何必与后生小子,争此异点。否则作霖想作调人,看来是徒费跋涉,不能挽回了。”祺瑞作色道:“吴佩孚不过一个师长,却这般恃势欺人,他若不服,尽可与我兵戎相见,我也未尝怕他呢。”作霖听了此言,说不下去,只好返报老徐。老徐再要他曲为周旋,作霖也出于无奈,再往与段氏婉商。偏段氏态度强硬,一些儿不肯转风,累得张雨帅奔走数次,毫无效果,乃向徐总统前告别返奉。老徐又苦苦挽留,坚嘱作霖设策调停。作霖乃再诣保定,劝曹、吴略示通融。吴佩孚勃然道:“不解散安福部,不撤换王揖唐,事尚可以通融,惟不罢免小徐,誓不承认。”曹锟亦说道:“老段声名,统被小徐败坏,难道尚不自知么?”作霖见两人言论,与段氏大相反对,遂续述段氏前语,不惮一战。佩孚更朗声道:“段氏既云兵戎相见,想无非靠着东邻的奥援,恫吓同胞,我辈乃堂堂中国男儿,愿率土著虎贲三千人,鹄候疆场,若稍涉慌张,便不成为直派健儿了。”两派相争,纯是意气用事。作霖长叹道:“我原是多此一行。”曹锟便即插口道:“公以为谁曲谁直?”作霖道:“我亦知曲在老段,但我为总统所迫,不得已冒暑驰驱,现双方同主极端,无法调和,我只好复命中央,指日出关了。”曹锟又道:“事若决裂,还须请公帮忙。”作霖点首道:“决裂就在目前,愿公等尽力指麾,待得一胜,那时再需我老张说和,也未可知,我就此告辞了。”隐伏下文。曹锟复把臂挽留,作霖不肯,且笑语道:“我已做了嫌疑犯,还要留我做甚?彼此相印在心,不宜多露形迹呢。”说毕,匆匆告辞,返京复命。徐总统具悉情形,复与作霖密商多时,方才定计。越两日,即由京城新闻纸上,载出徐树铮六大罪状,略述如下:
一)祸国殃民。
二)卖国媚外。
三)把持政柄。
四)破坏统一。
五)以下杀上。
六)以奴欺主。
文末署名,为首的系是曹锟,第二人就是张作霖,殿军乃是江苏督军李纯。又越日,由徐总统发出三道命令,胪列下方:
一)特任徐树铮为远威将军。
二)徐树铮现经任为远威将军,应即开去筹边使,留京供职。西北筹边使,著李垣暂行护理。
三)西北边防总司令一缺,着即裁撤,其所辖军队,由陆军部接收办理。
看官听说,当时徐树铮久住库伦,对着南北用兵,本常注意,既闻湘省失守,正拟密调西北军,分道援湘,但究因相隔太远,鞭长莫及,且恐直军中梗,急切不能通过,未免踌躇,忽又得辽东电报,乃是张作霖应召入都,愿作调人,他亦预料一着,只防直、奉两派相连,压迫皖系,于是不待中央命令,星夜南回,驰入都门,运动雨帅,愿以巨金为寿。并云:“事平以后,定当拥张为副总统。”作霖前次为小徐所绐,怎肯再为所欺?因此拒绝不答。树铮见运动无效,复怂恿东邻,阻止奉军入关,一面唆使东三省鬍匪,扰乱治安,袭击作霖根据地。种种秘计,却是厉害。不料事机未密,所遣密使,竟被奉军查获,报知作霖。作霖当然大愤,即电告曹锟、李纯,联名痛斥小徐。曹锟正乞奉张为助,巴不得有此一举。李纯亦素恨段派,与曹锟不谋而合,同日复电,并表同情。作霖便发表声讨小徐的电文,并向总统府献议,请罢免徐树铮,撤销西北边防军。徐总统尚欲保全皖系面子,但调小徐为远威将军,并闻小徐已经来京,仍有留京供职的明文。惟将小徐的兵权,一律撤尽。叙入此段,为下文作一注脚。小徐不禁着忙,急赴团河见段合肥,涕泣陈词道:“树铮承督办谬爱,借款练兵,效力戎行,今总统误信二三奸人,免树铮职,是明明欲将我皖系排去,排去皖系,就是排去督办,树铮一身不足惜,恐督办亦将不免了。”肤受之愬。
段祺瑞被他一激,禁不住怒气上冲,投袂起座道:“我与东海交好,差不多有数十年,彼时改选总统,我愿与河间同时下野,好好把元首位置,让与了他,哪知他年老昏瞆,竟出此非法举动,彼既不念旧情,老夫何必多顾,就同他算帐便了。”说至此,即出门上车,一口气驱入京都,径至总统府中,见了老徐,说了几句冷嘲热讽的话儿,面目上含着怒容,更觉令人可怖。徐总统从容答道:“老大哥何必这般愤怒?又铮筹边使,本与筹边督办,一事两歧,犯那重床叠屋的嫌疑,今将又铮调任,无非掩人耳目,暂塞众谤,一俟物议少平,便当另予位置,目前暂令屈居将军府,闲散一二月,想亦无妨。”老段闻言,怒仍未解,且反唇相讥道:“曹锟、吴佩孚,拥兵自恣,何勿罢免?乃必罢徐树铮。”徐总统复道:“曹吴两人,克复长沙,镇守湘南,全国舆论,一致推崇,若将他无故罢免,必致舆情反对,说我赏罚不明。况有功加罚,将来如何用人?难道曹、吴等果肯忍受,不致反动么?”老段见话不投机,悻悻起座道:“总统必欲宠任曹、吴,尽管宠任,休要后悔!”说着,拂袖自去。好似乡曲武人,但事抢白,不顾体裁。老徐送了几步,见老段全不回头,只好叹息而返。
段祺瑞既出总统府,复回至团河,与小徐商决发兵,即由小徐带了卫队,入逼公府,迫令罢斥曹、吴,一面调动边防军第一第三第九各师,用段芝贵为总司令,向保定进发,与曹、吴一决雌雄。京、保一带,战云骤起。张作霖闻报,匆匆回奉,也去调兵入关,援应曹、吴。可怜京城内外的百姓,纷纷迁避,一夕数惊,这岂不足殃及池鱼,无辜遭害么?徒唤奈何。
京中方扰攘不安,东南亦几生战事,险些儿亦饱受虚惊,说将起来,也是与直、皖两派互生关系。江苏督军李纯,原是直派,署浙江督军卢永祥,乃是皖派,永祥本为淞沪护军使,自调署浙督后,仍念念不忘淞沪,但淞沪系江苏辖境,李纯欲收为己有,独永祥谓旧有护军使一职,不归江苏节制,应仍划出区域,由自己兼管。这问题互相抵触,争论不休。仍然是直皖之争。吴淞司令荣道一,与李、卢二督俱有师生情谊,特出为调停,渐得两方谅解,共保旅长何丰林充任。事早就绪,不意中央忽下一明令,特任卢永祥为浙江督军,裁撤淞沪护军使,改设淞沪镇守使,即命何丰林调任。何丰林虽系李督门徒,但得此护军使一席,全然由卢督帮护,一力造成,若叫他改任镇守使,是要归江苏节制,不但官职上显有升降,就是卢、何两人联络的作用,亦尽付东流,何丰林原不甘受屈,卢永祥亦岂肯干休?当下由永祥授意丰林,令丰林代发通电道:
恭读大总统命令,特授卢永祥为浙江督军,淞沪护军使着即裁撤,改设镇守使,调任何丰林为淞沪镇守使,此令等因。当此南北争持之际,国是未定,人心未安,政府失其重心,大局日趋危险,淞沪地方重要,未便骤事更张,除电呈大总统外,现仍以卢永祥兼任淞沪护军使名义,由丰林代行,维持现状。谨此电闻,即请查照为荷。
何丰林复自发一电,转向中央辞职,文云:
大总统国务院参陆部钧鉴:恭读大总统令,淞沪护军使一缺,着即裁撤,改设淞沪镇守使,调任何丰林为淞沪镇守使此令等因。奉令之下,惶悚莫名。伏念淞沪地方重要,绾毂东南,自民国四年裁并上海、松江两镇守使,特设护军使一职,直隶中央,当时设官分职,用意至为深远。数年以来,迭经事变,用能本其职权,随机应付。至去岁卢督调任后,学潮震荡,工商辍业,人心摇动,闾里虚惊,丰林一秉成规,幸免意外。现方南北相持,大局未定,忽奉明令,改设镇守使,职权骤缩,地方既难维持,事机尤多贻误,对内对外,咸属非宜。丰林奉职无状,知难胜任,惟国家官制,必须因地制宜,不能因人而设。惟有退让贤路,仰恳大总统准予免去淞沪镇守使一职,以重旧制而维大局,不胜屏营待命之至。
两电既发,复嘱第四师第十师全体军官,拍电到京,吁请收回成命,并任何丰林为淞沪护军使。京中方为了直、皖决裂,两下里备战洶洶,连徐总统俱吉凶未卜,尚有何心顾及东南?一时未及答复,何丰林越疑到李纯身上,以为中央命令,定是李督嗾使出来,彼乘直、皖交争的时候,要想收回淞沪,扩充地盘,所以有此一举,遂不待探明确信,即电致李督一书,语多愤懑,并有解铃系铃、全在吾师等语。一面商令吴淞司令荣道一,亦拍电诘问李纯,内有:“同人等群相诘责,无词应付,私心揣测,亦难索解,非中央欺吾师,即吾师欺学生”云云。当由李纯电复何丰林,略谓:“中央命令,如果由兄指使,兄无颜见弟,无颜为人。”语本明白痛快,偏何丰林尚未肯信,联同浙督卢永祥,暗地戒严,密为防御。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浙沪各军,既四处分布,如临大敌,免不得谣言百出,传入江苏。李纯也不得不疑,并因直、皖纷争愈竞愈烈,恐沪军亦趁势袭击江苏,为此先事预防,特派兵分布苏州、昆山一带,并掘毁黄渡至陆家浜一带铁道,阻截沪军。何丰林闻沪宁铁路被苏军拆断,越觉师出有名,遂也派军直上,与苏军相犄角。彼此列阵相持,摩拳擦掌,专待厮杀。只江苏一班士绅,已吓得心惊胆裂,慌忙奔走号召,结合各界团体,呼吁和平。再加外交团保护侨民,力为调解,电文络绎,送达江浙。李纯本无心开战,对着南北纷争,尚日日把和平二字,挂诸齿颊,怎有江、浙毗连反致轻自开衅?若卢、何二人目的但在淞沪,得能将淞沪一方,仍归掌握,此外自无他望。结果是李督让步,卢、何罢休,总算双方订约,江苏不侵淞沪,淞沪也不犯江苏,撤退兵备,易战为和。江浙人民,幸得苟安。后来中央亦收回成命,特任何丰林为淞沪护军使,这还是李督军爱惜苍生的厚惠。小子有诗咏道:
绾领军符贵保邦,如何仗戟自相撞?
罢兵独为宁人计,赢得仁声满大江。
东南幸不鏖兵,北京难免战祸,欲知谁胜谁负,且至下回叙明。
民国战争,无一非为私利而起,南北之战,公乎私乎?顾南方犹得以护法为借口。若直皖之战,全为私利起见,小徐之欲扩张安福部势力,私也;即吴佩孚之反对小徐,不惜一战,亦安得谓为非私?一则挑拨段氏,一则煽动曹使,各求逞志而已,与国家之凋敝,民生之痛苦,固视若无睹焉。张雨帅亦好动不好静,本以调人自居,反致激成战祸,是岂不可以已乎?若淞沪护军使一职,贻祸者为袁项城,袁因郑汝成有功于己,特划淞沪一隅,俾郑自主。而郑竟死于非命。及卢何之与李纯龃龉,几至宣战,微李纯之顾全东南大局,甘心让步,江浙人民,宁有幸乎?国民苦兵革久矣,好战者民之贼也,主和者民之望也,观乎江浙之言和,安得不感念夫李督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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