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六年,即前清光绪二十二年九月,先君去世,我才十二岁。其时祖父以事系杭州府狱,原有姨太太和小儿子随侍,那即是我的叔父,却比我只大得两三岁,这年他决定进学堂从军去,祖父便叫我去补他的缺,我遂于次年的正月到了杭州。我跟了祖父的姨太太住在花牌楼的寓里,这是墙门内一楼一底的房屋,楼上下都用板壁隔开,作为两间,后面有一间披屋,用作厨房,一个小天井中间隔着竹笆,与东邻公分一半。姨太太住在楼上前间,靠窗东首有一张铺床,便是我的安歇处,后间楼梯口住着台州的老妈子。男仆阮元甫在楼下歇宿,他是专门伺候祖父的,一早出门去,给祖父预备早点,随即上市买菜,在狱中小厨房里做好了之后,送一份到寓里来,(寓中只管煮饭,)等祖父吃过了午饭,他便又飘然出去上佑圣观坐茶馆,顺便买些什物,直到傍晚才回去备晚饭,上灯后回寓一径休息,这是他每日的刻板行事。他是一个很漂亮,能干而又很忠实的人,家在浙东海边,只可惜在祖父出狱以后一直不曾再见到他,也没有得到他的消息。
我在杭州的职务是每隔两三日去陪侍祖父一天之外,平日“自己用功”。楼下板桌上固然放着些经书,也有笔墨,三六九还要送什么起讲之类去给祖父批改,但是实在究竟用了些什么功,只有神仙知道,自己只记得看了些闲书,倒还有点意思,有石印《阅微草堂笔记》,小本《淞隐漫录》,一直后来还是不曾忘记。我去看祖父,最初自然是阮元甫带领的,后来认得路径了,就独自前去。走出墙门后往西去,有一条十字街,名叫塔儿头,虽是小街,却很有些店铺,似乎由此处往南,不久就是银元局,此后的道路有点儿麻糊了,但走到杭州府前总之并不远,也不难走。府署当然是朝南的,司狱署在其右首,即是西向。我在杭州住了两年,到那里总去过一百多次,可是这署门大堂的情形如何却都说不清了,只记得监狱部分,入门是一重铁栅门,我推门进去,门内坐着几个禁卒,因为是认识我的,所以什么也不问,我也一直没有打过招呼。拐过一个湾,又是一头普通的门,通常开着,里边是一个小院子,上首朝南大概即是狱神祠,我却未曾去看过,只顾往东边的小门进去,这里面便是祖父所住的小院落了。门内是一条长天井,南边是墙,北边是一排白木圆柱的栅栏,栅栏内有狭长的廊,廊下并排一列开着些木门,这都是一间间的监房。大概一排有四间吧,但那里只有西头一间里祖父住着,隔壁住了一个禁卒,名叫邹玉,是长厚的老头儿,其余的都空着没有住人。房间四壁都用白木圆柱做成,向南一面,上半长短圆柱相间,留出空隙以通风日,用代窗牖,房屋宽可一丈半,深约二丈半,下铺地板,左边三分之二的地面用厚板铺成榻状,很大的一片,以供坐卧之用。祖父房间里的布置是对着门口放了一张板桌和椅子,板台上靠北安置棕棚,上挂蚊帐,旁边放着衣箱。中间板桌对过的地方是几叠的书和零用什物,我的坐处便在这台上书堆与南“窗”之间。这几堆书中我记得有广百宋斋的四史,木板《纲鉴易知录》,五种遗规,《明季南略》《北略》,《明季稗史汇编》,《徐灵胎四种》,其中只有一卷道情可以懂得。我在那里坐上一日,除了偶尔遇见廊下炭炉上炖着的水开了,拿来给祖父冲茶,或是因为加添了我一个人用,便壶早满了,提出去往小天井的尽头倒在地上之外,总是坐着翻翻书看,颠来倒去的就是翻弄那些,只有四史不敢下手罢了。祖父有时也坐下看书,可是总是在室外走动的时候居多,我亦不知道是否在狱神祠中闲坐,总之出去时间很久,大概是在同禁卒们谈笑,或者还同强盗们谈谈,他平常很喜欢骂人,自呆皇帝昏太后(即是光绪和西太后)起头直骂到亲族中的后辈,但是我却不曾听见他骂过强盗或是牢头禁子。他常讲骂人的笑话,大半是他自己编造的,我还记得一则讲教师先生的苦况,云有人问西席,贵东家多有珍宝,先生谅必知其一二,答说我只知道有三件宝贝,是豆腐山一座,吐血鸡一只,能言牛一头。他并没有给富家坐过馆,所以不是自己的经验,这只是替别人不平而已。
杭州府狱中强盗等人的生活如何,我没有能看到,所以无可说,只是在室内时常可以听见脚镣声音,得以想像一二而已。有一回,听到很响亮的镣声,又有人高声念佛,向外边出去了。不一会听禁卒们传说,这是台州的大盗,提出去处决,他们知道他的身世,个人性格,大概都了解他,刚才我所听得的这阵声响,似乎也使他们很感到一种伤感或是寂寞,这是一件事实,颇足以证明祖父骂人而不骂强盗或禁卒,虽然有点怪僻,却并不是没有道理了。在这两三年之后,我在故乡一个夏天乘早凉时上大街去,走到古轩亭口,即是后来清政府杀秋瑾女士的地方,店铺未开门,行人也还稀少,我见地上有两个覆卧的人,上边盖着破草席,只露出两双脚—可以想见上边是没有头的,此乃是强盗的脚,在清早处决的。我看这脚的后跟都是皴裂的,是一般老百姓的脚。我这时候就又记起台州大盗的事来。我有一个老友,是专攻伦理学,也就是所谓人生哲学的,他有一句诗云,盗贼渐可亲,上句却已不记得,觉得他的这种心情我可以了解得几分,实在是很可悲的。这所说的盗贼与《水浒传》里的不同,水浒的英雄们都是原来有饭吃的,他们爱搞那一套,乃是他们的事业,小小的做可以占得一个山寨,大大的则可以弄到一座江山,如刘季朱温都是一例。至于小盗贼只是饥寒交迫的老百姓挺而走险,他们搞的不是事业而是生活,结果这条路也走不下去,却被领到“清波门头”,(这是说在杭州的话,)简单的解决了他的生活的困难。清末革命运动中,浙江曾经出了一个奇人,姓陶号焕卿,在民国初为蒋介石所暗杀了。据说他家在乡下本来开着一爿砖瓦铺,可是他专爱读书与运动革命,不会经管店务,连石灰中的梗灰与市灰的区别都不知道。他的父亲便问他说,你搞这什么革命为的是什么呢?他答说,为的要使得个个人有饭吃。他父亲听了这话,便不再叫他管店,由他去流浪做革命运动去了,曾对人家说明道,他要使得个个人都有饭吃,这个我怎么好阻当他。这真是一个革命佳话。我想我的老友一定也有此种感想,只是有点趋于消极,所以我说很可悲的,不过如不消极,那或者于他又可能是有点可危的了。
我写这篇文章,本来很想记录一点事实出来,即使不足与方望溪的大文相比,也总要有点分量才行,及至写到这里,觉得实在空虚得很,说得最好也只写得一点儿空气,叫我自己看了也很失望。不过肚子里没有的东西,任是怎么努力,也还是没有法拿出来的,只能老实停止。从前却写有几首诗,约略讲这一段事情,现在抄在这里,作为充实资料,也算是有诗为证吧。诗题云“花牌楼”,共有三首。
往昔住杭州,吾怀花牌楼。后对狗儿山,茕然一培。出门向西行,是曰塔儿头。不记售何物,市肆颇密稠。陋屋仅一楹,寄居历两秋。夜上楼头卧,壁虱满墙陬。饱饲可免疫,日久不知愁。楼下临窗读,北风冷飕飕。夏日日苦长,饥肠转不休。潜行入厨下,饭块恣意偷。主妇故疑问,莫是猫儿不。明日还如此,笑骂尽自由。饿死事非小,嗟来何足羞。冷饭有至味,舌本至今留。五十年前事,思之多烦忧。
素衣出门去,踽踽何所之。行过银元局,乃至司狱司。狱吏各相识,出入无言词。径至祖父室,起居呈文诗。主人或不在,闲行狱神祠。或与狱卒语,母鸡孵几儿。温语教写读,野史任披。十日二三去,朝出而暮归。荏苒至除夕,侍食归去迟。灯下才食毕,会值收封时。再拜别祖父,径出圆木扉。夜过塔儿头,举目情凄而。登楼倚床坐,情景与昔违。暗淡灯光里,遂与一岁辞。
我怀花牌楼,难忘诸妇女。主妇有好友,东邻石家妇。自言嫁山家,会逢老姑怒。强分连理枝,卖与宁波贾。后夫幸见怜,前夫情难负。生作活切头,无人知此苦。(民间称妇人再醮者为二婚头,若有夫尚存在者,俗称活切头。)佣妇有宋媪,一再丧其侣。最后从轿夫,肩头肉成阜。数月一来见,呐呐语不吐。但言生意薄,各不能相顾。隔壁姚氏妪,土著操杭语。老年苦孤独,瘦影行踽踽。留得干女儿,盈盈十四五。家住清波门,随意自来去。天时入夏秋,恶疾猛如虎。(霍乱,今讹称虎列拉。)婉娈杨三姑,一日归黄土。主妇生北平,髫年侍祖父。嫁得穷京官,庶几尚得所。应是命不犹,适值暴风雨。中年终下堂,漂泊不知处。人生良大难,到处闻凄楚。不暇哀前人,但为后人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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