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凄凉的笑容在吴庭轩的脸上缓缓绽开:“这位将军,不知吴某该称呼您什么?”
“称呼并不重要。一个人的称呼可以变来变去,但无论怎么变,他都不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骑士微笑道,“我说得对吗,辩才法师?”
吴庭轩浑身一震。
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被人这么称呼了,“吴庭轩”乍听之下,无数前尘往事就在一瞬间齐齐涌上心头,几乎令他难以自持。
“法师,虽然称呼不重要,但为了日后方便,咱们还是正式认识一下为好。在下姓萧,名君默,奉职于朝,忝为郎将。此次奉旨前来,只为一事,就是找到法师您,然后恭请您入京面圣。”
辩才闻言,这才想起,平日风闻朝廷有一支特殊部队,直接受命于皇帝,专门稽查重案特案,名为“玄甲卫”,朝野上下人人闻之色变。看来,眼前这个自称萧君默的通身黑甲的人,就是玄甲卫无疑了。
“萧将军,”辩才稳了稳心神,淡淡道,“您说的什么辩才法师,吴某从未听闻,更不认识,不知将军为何会把吴某跟他混为一谈?”
萧君默微微一笑:“法师,事到如今,您还不肯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那在下辛苦了这么些日子,岂不是白白忙活了?”
“将军的戏演得实在不错,只是吴某还是不明白您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想还您的本来面目了!法师改头换面隐藏了这么多年,难道不辛苦吗?”
“吴某乃一介卑微商贾,青州北海人氏,继承先父家业,以经营当铺为生,武德九年迁居此地。所有这一切,在伊阙县廨的编户簿籍中都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皆有据可查。所以,吴某实在听不懂将军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您的身份、籍贯、来历都是伪造的!”萧君默直视着吴庭轩,缓缓说道,“当然,青州北海确有吴庭轩这个人,此人也的确是开当铺的,并于武德九年因经营不善而关张,同年离开北海,打算前往陕州投亲。只可惜,吴庭轩时运不济,当年便染病死在了半途,并且死得极为凄凉,身边没有半个亲友,所以也就没人知道他死了。结果,在官府的簿籍里,吴庭轩便仍然是一个大活人,而法师您则借机冒名顶替,以吴庭轩的身份,让一个死人又多活了十六年!我说得对吗,辩才法师?”
玄甲卫果然名不虚传,看来自己还是低估对手了。辩才苦笑了一下:“萧将军,即便您说的这些都是事实,那也只能以伪造户籍的罪名拿我,却还是不能证明,我就是您口中所谓的辩才。”
“当然,仅凭这些,我肯定不能证明您就是辩才。也正因此,在下才不得不化身落魄书生周禄贵,在您面前演了这么多天的悲情戏,最后总算拿到了您的草书手迹。法师,现在我的戏已经落幕,而您这场演了十六年的改头换面的大戏,也该收场了吧?”
辩才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萧君默看着辩才,眼中忽然闪现出一丝愧疚。
事实上,从扮演周禄贵的那一刻起,这种愧疚之情就一直缠绕着他了。因为,用这种手段骗取“吴庭轩”的手迹,利用的是他的善良和同情心。这么做,说好听点叫作不择手段,说难听点就是卑劣下作!为此,当远在京城遥控的魏王李泰发出手令,命他依此计划行事时,萧君默的第一反应便是抗命。然而,身为玄甲卫郎将,肩负着皇帝和朝廷的重托,职责与使命感最终还是战胜了他的良心,迫使他不得不听命行事。可也正是从那天起,萧君默几乎每天都是在不安和自责中度过的……
“萧将军,”辩才试图进行最后的挣扎,“虽然您千方百计拿到了我的手迹,但这又能证明什么呢?天下善于摹写王羲之书法的人多了,凭什么我写得像,就可以认定我就是那个辩才?”
“对,法师说得没错。”萧君默点点头,“单凭这一点,我的确无法认定。可不知法师是否还记得,当年您在越州永欣寺跟随师父智永学习书法的时候,曾经留下了许多临摹王羲之草书的字纸,上面还有您的落款和图章。”说到这儿,萧君默给了身后的手下一个眼色,立刻有人取出一沓泛黄的字纸递给他。
萧君默晃了晃手中的字纸:“法师,当年亲手写下的字迹,您总该还认得吧?这是前不久在下前往永欣寺调查时得到的。很可惜,数百年的古刹永欣寺,如今已破败凋零。在下原本是想找到您当年的师兄弟,带他们来指认,可惜当年那些人都不在了,只剩下几个年轻和尚,都没见过您。所幸,他们在您当年住的那间禅房中,找到了我手上的这些东西。在下读过几年书,还算粗通文墨,对书法也有所涉猎,所以,当那天您把《十七帖》临本交给在下时,在下两相比对,很快便得出了一个结论——两种笔迹完全出自一人之手!法师,事已至此,您还有何言?”
辩才黯然无语。
“法师,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王羲之的名作《兰亭序》,应该也在您手里吧?”
辩才叹了口气:“我年轻时倒是见过几眼,只可惜,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难道不是您的师父智永临终前,把它交给你了吗?”
辩才苦笑:“我也希望如此,可惜没有。”
萧君默观察着辩才:“法师,我离京前,圣上特意交代,倘若您愿意交出《兰亭序》,就不必辛苦到长安走一趟了。”
辩才又沉默良久,才苍凉一笑:“萧将军,可否让在下进屋跟妻女道个别,再跟你走?”
萧君默无奈一笑,旋即颔首:“当然,您是朝廷的客人,不是囚犯。”
他很清楚,辩才隐姓埋名躲藏了十六年,肯定是为了守护《兰亭序》,如今又岂能轻易交出?
就在这时,当铺里忽然传出一声厉叱:“凭什么要跟他走?!”
随着话音,楚离桑大步走了出来,楚英娘和绿袖在身后想拉她,都被她用力甩开了。“你们别拉我!我就想跟这个卑鄙阴险的家伙问个清楚!”
方才萧君默他们一到,伙计大壮便认出了他,当即吓傻了,回过神后赶紧去通报了楚英娘。楚离桑在一旁听到,又惊又怒,操起一把剑就要冲出来,楚英娘等人慌忙拉住她,夺下了她的剑。刚才,萧君默跟辩才的一席话,楚离桑在里面听了大半,越听越怒不可遏,最后终于挣脱楚英娘的拉扯走了出来。
楚离桑走到萧君默和辩才中间站定,用一种悲愤莫名的目光死死盯着萧君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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