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果然不凡……”
被吊在半空的唐二爷艰难地开口,一说话,连口鼻间也在朝外涌血。他身上起码有十多个被火器弹丸贯通出来的伤口,擦挂出来的更是不计其数,一只耳朵不见了,嘴边一个大豁口露出里面的牙齿和血肉,也不知是他运气好还是千钧一发看清楚了那些火器的射击方向而调整了一下在半空中的姿势,总算心脏和头脑的绝对致命地方没挨上一下,看起来满身鲜血,但也还一时不至于致命。
被几只机关兽压在中间的何姒儿也是心中一片惊骇。不得不承认,刚才这些机关兽展现出来的战斗力已经完全超出了江湖人对机关的概念。唐二爷展现出的功力和战力,应变等等都无愧于唐家一房之主,远超于寻常的名宿宗师之流,可说若还是平常的那些机关兽,就算再来上百具也不一定能伤到他。但他最后还是倒在了这数十头天工机关兽的攻击之下。
这些天工级机关兽确实比寻常的机关兽更大,更强,更快,身上的火器机关也更精致威力更大,但从概念上和其余机关兽完全不同的,却是那种宛如真正活过来一样的灵活和相互之间无比默契的配合。机关兽的战力向来便不被江湖好汉们看好,便因为就算机括和火器的威力再大,操作起来却太过笨拙,不用说精善轻功身法的高手,就算反应稍快之人也能见势躲过,除了战阵群殴之外根本不入高手之眼。如今在方芷芳指挥下的这数十只机关兽就完全颠覆了这一概念,就算最擅驯兽的云州人所驱使的妖灵精怪,西狄人饲养的各种虫兽,也绝做不到这样精妙灵活的配合,而有了配合和灵活的机关兽,又更能将机关和火器本身的威力百倍地放大。
这样的机关兽真能有成千上万之势……何姒儿微微一想象那般情形,不觉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几乎是一个让人绝望的场景。
冷静,冷静,冷静……何姒儿闭上眼在心中默念好几遍,才稍微稳了稳心境。从刚才开始她几乎就是个纯粹的看客,无数机关冲击暗器横飞火器咆哮来得实在太猛太快,她都来不及反应,如若不是唐轻笑将她护住,说不定第一轮暗器就能将她给射成蜂窝。而现在唐轻笑已经不在她身边,她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也必须做些什么了,落到雍州军手中肯定不会死,但她宁愿死也不愿意成为别人威胁她父母威胁南宫家的一枚棋子。
这些只是机关而已,机关始终需要一个机括,只要将这个机括制住就行了。何姒儿的心神慢慢沉浸下去,集中在了自己胸口处,她贴身藏着的那一枚上清三元定灵符开始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清光。这是一道上五品的灵符,就算是她父亲何晋芝要制作这样一张灵符来也要大费周折,不知道耗费多少极品材料之外还要狠狠伤一伤元气,可说这已是一件道门法宝。只要将这一道灵符的威能完全激发出来,便有极大的可能将这局面反转,上清灵符对铁木机关没有丝毫作用,但躲在机关中的方芷芳却是人。
但神念刚刚才和这定灵符开始契合共振,四肢和身体上猛然传来的重压和剧痛就把她的注意力给彻底打断,那些压在她身上的机关足忽然开始朝中间挤压,她几乎能听到自己骨头正在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她咬牙忍住惨叫出声,正还要强行去牵动灵符之力,几只火器的铁管就在不远处对准了她,同时方芷芳冷冷的声音从远处的机关兽上传来:“何姑娘,我知道你身上有茅山派的上清灵符防身。我对道法是外行,但这机关兽上的透法水晶可以看得很清楚你在做什么。我不妨告诉你,我这机关舱内篆刻得有昆仑派的固元阵,但我知你身上的灵符非同小可,所以以策安全,只要你再动我就马上用火器将你的手脚打断。”
这话和身体上传来的剧痛终于彻底将何姒儿的斗志击垮。这道上清灵符品级实在太高,她就算经过了之前一段不短时间的磨合也不是纯靠心神就能眨眼间启用的,而只听方芷芳声音中的那种冷意,就知道这已经被逼上孤道的女强人再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连这也防了一手,方总堂主好手段……”半空中奄奄一息的唐二爷居然还能一边吐着血,一边发出赞叹来。然后他看了一眼远处的唐轻笑,点点头。“可以了,该看的都看到了。”
这只是一句丝毫不带敌意的话,但占据着场面上绝对优势的方芷芳却只犹豫了一眨眼的功夫,然后马上就做出了最强烈的反应,那只夹着唐二爷一只胳膊的机关臂陡然发力,唐二爷的胳膊就像晒干了的面条一样发出嘎的一下折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然后剩下所有机关兽上的所有火器都转换了角度,一半对着唐二爷,一半对着远处的唐轻笑。
唐轻笑刚才退出之后就站在离这些机关兽群大概二三十丈外的地方,既不是个有逃跑倾向的距离,也表现不出丝毫的威胁性。他也确实就那样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不管是看着鲜血淋漓的唐二爷,还是看着几只机关足下被压得像只蚂蚁的何姒儿,脸上连点担心都没有,还是那样冷淡深处含着一丝灼热。直到唐二爷这一声可以了之后,他才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刀,朝这里遥遥一劈。
他将刀高举之时,那把后背大刀身上若隐若现的红芒骤的亮了一亮,明明没发出什么可看见的光芒来,但隔着这么远的何姒儿还是忍不住闭了闭眼。而当这一刀斩下之时,何姒儿心中更是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种巨大的恐慌和绝望之感,好像自己也即将在这一刀之下被斩作两段,化作齑粉。
但随之而来的只是一片寂静,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远处好像的唐轻笑噗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血还在半空中就纷纷化作极细微的粉末飘散不见。
吐出这口血后,唐轻笑的脸色更苍白了,让原本就显得憔悴的他看起来更是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下去。他身子晃了晃,还是勉力将刀扛在了肩上,脚步有些踉跄地朝这里走了过来。
直到他走过来,走进这些机关兽的包围圈中,一刀把何姒儿身上压着的机关臂足砍断,再一刀把夹着唐二爷的机关臂砍断,将唐二爷轻轻接住,放下,拿出药膏来给他敷在身上的伤口上,这些机关兽都没有丝毫的动作。刚才还灵动活跃,宛如真正有生命的猛兽一样的机关兽现在完全失去了动静,恢复成了木偶本色。
“这……这是怎么回事?”何姒儿呆呆地看着周围完全不动的机关兽。实际上从刚才唐轻笑一刀遥遥挥下的时候,她就感觉到了身上压得她几乎要散架的巨大压力没有了。但她还是完全不明白,这遥遥的一刀为何能这些机关兽给斩‘死’。
“机关终究是机关罢了,只要找到那个关键,其实也是很脆弱的。”唐轻笑一边娴熟地将唐二爷碎得不成模样的胳膊扶正,复原,敷上药,一边随口回答。
吱嘎吱嘎的机关挪动声忽然又响了起来,何姒儿有些惊慌地循声看去,却只看见了一只机关兽恢复了行动能力。不过这只仅存的机关兽并没朝三人攻击过来的意思,反而是转身朝着远处跑去,行动之间好像也再没有了之前的灵活协调,恢复了寻常机关那种说不出的凝滞之感。那正是方芷芳藏身乘坐的那只机关兽。
地上的唐二爷只是斜斜瞥了这要逃走的机关兽一眼,对何姒儿说:“小四要帮我正骨。何丫头,还麻烦你将方总堂主留下吧。他神机堂胡乱请些野道士篆刻的固元阵是挡不住真正的上清灵符的。”
“嗯。”何姒儿微微愣了愣,还是跳上一具机关兽的背部凝神颂咒,将心神和胸前的定灵符合一。一道清光从她身上投射出去直直照射在正朝远处飞跑的机关兽上,那机关兽虽然没有直接就停下,却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方向一头撞在一块岩石上摔倒在地,然后像只翻不过身来的乌龟一样只能在地上徒劳地划动着四肢,再不复之前灵活的模样。
唐二爷的伤确实很重,但外敷内服下各种灵药之后还是自己站了起来,像他这样能在武道上进入先天之境的真正高手,无论精善的是外门硬功还是内家真劲,本身的生命力已近乎道门生生不息的内丹之道,对肢体脏器的操控能力也远超普通高手,可说只要头颅心脏不被击碎就不会真正致命,这用在身上的药又都是药王谷或唐家自己炼制的极品灵药,一时三刻中和人动手有些勉强,却已经可以像常人一样行动。
这个时候何姒儿却又才察觉,好像唐二爷和唐轻笑早就知道会受重伤一样,身上带着的各种灵药居然一应俱全。而且唐轻笑刚才那样让全部机关兽停止的一刀,明明是从一开始就可以斩出,却非得要留到这最后关头。
唐二爷站起来之后只是稍微喘息了几口气,就带着唐轻笑和何姒儿两人像穿过一小片石雕丛林一样走过已经纹丝不动的机关兽群,来到不远处那个还在机械地蹬着腿的机关兽面前,他吸了口气,伸手在机关兽的顶部轻轻锤了一拳,轻咳一小口鲜血,机关兽顶部的一个舱门也格拉一声弹开,露出昏倒在里面的方芷芳,她的手脚都还放在几个操纵机关兽的扳机和转轮上。
唐二爷这次显然没有再给这位方总堂主任何机会的意思,上前屈指在她的肩膀,膝盖上各弹了两下发出噗噗轻响,才将她从里面拖了出来。
唐二爷弹指的动作虽轻,何姒儿看了却是心中一叹,她能看出来这几弹指其实已将方芷芳的肩膀膝盖处的关节和筋络一起弹得粉碎,和直接砍下来其实也差不多,甚至破坏得更严重,看来对唐家来说这位方总堂主终于是彻底没什么价值了。
“何丫头,还是让方总堂主醒过来吧,你舅舅特别提醒过要有话要问她。”唐二爷对何姒儿说。何姒儿才念咒掐诀对着方芷芳一指,一道清光掠过,方芷芳就悠悠转醒过来。
方芷芳刚醒过来就忍不住大声呻吟,那粉碎的四肢关节肯定是剧痛无比,但她的心思显然根本就没在这上面,瞪着一双满是绝望和血丝的眼睛看着唐二爷,像是在问,又好像是半疯之人在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们怎么可能这样简单就毁掉神光兵符的节点?就算是专破神魂之术的上品道法也不能这么轻易破除的,我们试验过的……我们试验过的……”
唐二爷有些虚弱地笑了笑:“因为小四这刀能斩出的先天刀意中蕴含只差一步就至顶峰的破碎魔劲,先天之上就克制那些天工机关兽中的鬼心傀儡,还有那神光兵符中的鬼心咒灵。毕竟鬼心咒妙用再多,也只是天魔五策中排名最末的一项,被其他所有功法克制也是天性使然,就算你用再多低级法阵保护,基于天魔五策间的共振共鸣,那也是没用的。”
方芷芳一双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眼睑,面容扭曲,喃喃说:“你……你们……你们怎么可能知道的?你,你们怎么可能……”
“当然是南宫无忌大人告诉我们的。否则我们也猜不到这天工计划最为核心的机密居然是鬼心咒,我们更猜不到方总堂主你放着一个会使鬼心咒的疯子在身边数十年也不怕的真正原因。”唐二爷笑眯眯地说。“对了。南宫无忌大人还特意嘱咐我来问你一句话,他说这句话他等了二十年,原本想亲口来问你的,但现在有要事在身,又怕你等不到他,所以托我来问你:当年你伙同那女人将这神机堂和天工计划一同从别人手中偷来,你就还真当做自己的东西了?你就没想到迟早会有人替他收回去的么?”
“原来他早知道……原来他早知道……”喃喃地说着这句,方芷芳脸上的表情和眼中的神光一起慢慢涣散了下去。
方芷芳没有死,但看起来和死人的唯一区别也就是多了一口气而已。连唐二爷用指尖剖开她的额前发际,取出藏在皮肉之下的一块玉牌的时候她也没丝毫的反应。
这是块比指甲稍大的玉牌,粘在上面的血肉也掩盖不了精细之极的花纹,唐二爷小心地吹掉上面的污渍,拿在眼前看了看,笑着点了点头:“这就是方总堂主自信一直能握在手中的扳机……果然是昆仑派的手法,那些神光兵符也是仿造的这东西,我们应该早就看出来的。”
“小心拿着,何丫头,这是你二舅要的东西。”唐二爷将玉牌递给何姒儿。“还有今日发生的一切,还有我和方总堂主的话,你也都听见了,看见了。让你当个见证人,这也是你二舅叫你来唐家堡的目的之一。”
“这……今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姒儿接过玉牌,终于忍不住问。
唐二爷淡淡回答:“没什么。就是我们照你二舅信中所说,准备把神机堂一分为二,该归我们唐家堡的归我们唐家堡,那些机关匠师和人才我们也已经全都‘买’下了。该归影卫的我们也不会乱动,就等他们来拿。至于今天,则是检测这天工计划的真正能力的一个机会,没事先向你说明,倒是有些吓着你了。”
“不……我是说……这一切都是……”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不过却轮不到我们来回答。你真想要知道就去问你二舅吧。而且我相信用不了多久,这所有的一切都会真相大白,或者根本就不再重要。照你二舅信中所说,今后将是个真正风云际会,波涛汹涌的时代。这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小小浪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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