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土禅院中,依然是一片香火鼎盛,人来如织。高达一百零八丈的琉璃舍利塔下昼夜香火不停,从能看到这舍利塔的数十里之外,就有信众一步一叩拜地匍匐而行,大小禅房中的诵经声连绵如海,一片庄严净土的肃穆景象。几日前那发生在荆州的风波好像根本都没有任何波及到这里。
当然,这也只是普通人眼中所能看到的而已。
入夜时分,禅院中的人渐渐少了下来,趁着这时候,一行有些特别的客人也没经过知客僧的通传引领,直接就来到了主持晦光方丈的静室之外。
这一行是五人,为首的是一个锦衣中年男子,这男子身量不高,行止间自然而然带出令行禁止的威严气势显示了不凡的身份,只是眉目之间透露出不少的焦躁憔悴之色。其他服色相同的三人都是神光内敛,龙行虎步,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大汉,一看便知是修为不凡的高手,只是神情肃穆严峻,紧紧跟在锦衣中年人身后。最后的一人却是被他们其中最为高大的那个夹在臂膀中,这是个看起来有些狼狈的胖子,虽然双目圆睁却是身体僵硬一动不动,看起来是被制住了穴道。
这一行人刚刚走到门外,静室的门就自动一下打开了,端坐其中的晦光禅师睁开了眼睛,看向外面的一行五人淡淡道:“诸位请进吧。”
为首的锦衣中年人不惊讶也不客气,直接迈步而入。
“晦光方丈,你该知道我为何而来。”中年锦衣男子看着晦光方丈,神色有些不善。后面的三个大汉也是夹着那胖子跟在后面走进禅房内,站在锦衣男子身后有些虎视眈眈地看着晦光方丈。
若是有其他人看到这一幕,肯定会怀疑这气势汹汹,一看样子就来者不善的几人是疯了。这可是净土禅院之内,十方琉璃净世舍利塔就在不远之处,那淡淡的却仿佛无处不在的佛光笼罩之下任是再高的高人再凶的凶人,只要一动恶念,在佛光中也不过如蝼蚁一般,而这几人却还居然气势汹汹毫不客气地对着晦光方丈,大有一言不合就要让他好看的意思。
不过晦光方丈却是知道这几人当然没有疯,那为首的锦衣中年男子确实是天下间有数的几个敢在这净土禅院里发火,也有理由发火的人,迎着这男子颇为不善的眼光,他只是叹一口气说道:“南宫大人,若你是想要为荆州之事要个解释的话,贫僧确实没什么好说的。因为贫僧的解释你不会去听,也不会去信。”
锦衣中年男子正是几日前才在荆州率领一队影卫去追寻蛇道人的踪迹,最后却吃了大亏的南宫无忌。这一次荆州之行不止没有达成之前的目标,手下的精锐还折损不少,连一身夺天造化功都失去了,现在他死死看着晦光方丈,极有威严的目光好像要将晦光方丈碾压粉碎一般。
但晦光方丈迎着他的目光却没丝毫不自然,那样看似随意敷衍地回答过一句之后便不再言语。
半晌之后,南宫无忌终于收回了眼光,深吸一口气,说:“好,既然晦光方丈自有度量,那我也不好多说,只盼你们此番的失败不要对日后的大计有所妨碍。不过眼前还有一件事是需要你们出手帮忙,你们也必须帮忙。”
“南宫大人请说。”晦光方丈点点头。
南宫无忌转身指了指后面被壮汉夹在手中,动弹不得的胖子,说:“这位佘兄弟当年为了修炼鬼心咒,以秘法割裂自身全部记忆而祭炼成一道鬼心咒灵。那道鬼心咒灵中不只囊括了无数学识和智慧,对我们日后计划说不定极有帮助,更包含了这位佘兄弟前半生的情感。他原本乃是惊才绝艳的天才,却变得浑浑噩噩虚度光阴,也就是因为缺失了那些记忆的缘故……后来那道鬼心咒咒灵被地灵师所吞噬,而地灵师又被收入舍利塔中镇压,还请大师动用舍利塔,将那份记忆取出重新归还与他。”
顿了顿,看看晦光方丈刚刚要张嘴的样子,南宫无忌又补充说道:“我知晓此事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以舍利塔之能必定能办到,大师若还要砌词推脱那就不必了。这也不是如慧光大师那样全力动用舍利塔,最多只是略微有损方丈大师你的修为罢了,事后我必定有所补偿。”
“没错。舍利塔借用佛祖之能,能虚空造化演化万法,此事确实是能做到的……”晦光方丈微微点头,不过他看了看被壮汉制住的胖子,却说:“但老衲观这位施主好似并不愿意行此之事,南宫大人又何必要强人所难呢?”
被壮汉夹在手中的,自然就是罗三当家罗圆圈了。他此时虽然不能动弹也不能开口说话,但从那一双满是血丝的眼中,还有那扭曲的神情,谁都能看出他并不愿意。
南宫无忌看了罗圆圈一眼,微微叹了口气,转向晦光方丈说:“这位佘兄弟历经大变,对之前的记忆很是抗拒,但那不过是一时的心中魔障而已,只要将那些记忆归还于他之后一切便都好了。”
“魔障……”晦光禅师缓缓点头。“那确实是魔障。若非魔障,又何以会起心去修炼弥天鬼心咒那等至邪至恶的道法。既然这位佘施主已经斩去心中魔障,那心中魔障又已经镇压在舍利塔中,这已是这位施主的业障已去。南宫大人又何必要为了一己之私,将这魔障业障重新加诸于这位施主身上呢?抑或……南宫施主你难道还没从自身的魔障中醒过来么?”
最后这一句话宛如暮鼓晨钟,虽然声音不大,却带着仿佛能穿透人心洗涤神魂的震荡在这静室中回荡不绝。罗圆圈因为努力挣扎而狰狞的神情一下完全放松下来,那三个大汉一直凝练有力的眼神也是微微一滞。
只有南宫无忌却好像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甚至他神情和声音中的怒意和气势只有更加旺盛:“时已至此,大师还要用那些哄人的废话来敷衍我么?我说了此事极为重要,大师便说愿意帮我还是不帮吧。”
晦光方丈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南宫无忌眼中的怒意一下旺盛到了顶点,随即又和他的表情一起飞快地冷凝下来,默然半晌之后,他才开口,之前怒意全化作了声音中阴森森的寒意:“这些年来我们明里暗中相助净土禅院,大师是没看在眼中还是觉得此是理所当然?这只不过需要大师略微损耗一下舍利塔的法力而已,在荆州慧光和尚那般恣意妄为,还搭上自家性命都可以,须知我这事论重要性不见得就在你们佛门大计之下……难道大师就当真以为我奈何不得你们么?影衫卫能给你们的,自然也能拿回去再给别人。”
晦光方丈终于站了起来,迈步朝门外走去,一边说道:“看来慧光师兄虽然将南宫大人功法上的魔障给拔除了,南宫大人心中的魔障却依然故我。老衲佛法修为不足,难以替南宫大人开解,还是只有请能说动南宫大人的人来了。”
晦光方丈推开了门,迈步而出。南宫无忌正要开口呵斥,但看到门外站着的另一人却是立刻眼神一凝,张口结舌。
这是个年入花甲的老人,一身寻常之极的儒服长袍,容颜清癯,神态从容间又有些慵懒,好像一个满腹诗书又喜欢在闲暇时候发点牢骚的私塾先生,不过和寻常的儒生和同年的老人不同的是他面白无须,下巴上光生生的一根胡须也没有,容貌间好像还带一点阴柔之气。
“大哥!”南宫无忌惊呼出声。
晦光方丈侧身让开,老人迈步走入。南宫无忌惊呆在原地居然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而站在他身后一直横眉冷眼如木偶雕塑一样三个大汉也全身一震,恭恭敬敬地对着老人躬身行礼。
纵然是护卫天子的影衫卫精英,在这个老人面前也没有丝毫身份可言,虽然这老人早已从庙堂之上隐退,从身份上来说只是一介草民,但即便是当今天子见了这位老人也不敢要他行礼,反而只能客客气气地称呼他一声无极先生。因为这老人就是南宫家的当代家主,天子帝师,曾将大乾朝的天下从濒临崩乱一力拉扯回来的擎天玉柱,国士无双南宫无极。
极少有人能像南宫无极一样,除却根本观念就和世人迥异的魔教中人之外,无论在江湖还是庙堂,儒家还是佛道两门,甚至是一些穷凶极恶的黑道中人,对他都是尊敬有加,赞不绝口,因为他的所作所为确实当得起。国士无双这个称号并不是江湖中人随口说说的,而是经过白鹿书院所有大儒们商定之后的天子御赐,天下无有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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