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弦月在烟云间穿梭,那薄弱的月华照不透夜的黑,更比不上地面的光华。
夜里的秦淮河夺尽了人间光彩,河船缓缓游过,船上一盏盏明角灯轻晃慢摇,照不尽河水曼荡。两岸河房挂上各式灯彩,灯华下珠帘翠帷香风红尘,白色墙下一座座雅致的小院,笙歌曼舞欢声软语,无尽风流繁华。
白芙在这附近来去多次,却不曾在夜里游过河。柳东平雇了舫船在文德桥下接了她,笑道:“天色尚早,且随意看看灯景。”船夫慢慢划着橹,沿河曼游,任他们观赏河上风光。
白芙穿了浅碧衣裙,蒙着头巾面纱,与他进船内坐下。柳东平想起盗宝时她的取笑,也揶揄道:“白姑娘不像来游河的,倒像来幽会的。”白芙笑道:“可惜这河上没我想会的人。”
柳东平微讶道:“难道今夜也要去盗宝?”
“宝物已被公子盗了,请教哪里还有?”
“什么宝物!”柳东平一脸晦气,压低了嗓音,“那是赝品!城里流出好些个赝品,专害盗宝的!昨夜若非姑娘赠金,我就白忙一场了!”
白芙惊讶地看着他,听他又道,“算来也是我犯浑,明知那是祸水邪物,还去惹腥臊!姑娘切莫学我,不管真宝假宝,沾上了都没好事,崔琦就是前车之鉴。”
“我听闻昭园有个鉴宝会,原以为能投公子所好,正要邀你去凑个热闹,看看咱俩可与宝物有缘,公子倒似丧了志趣!”白芙试探着道,这柳二混子浪荡江湖多年,哪是个碰着钉子就痛改前非的人,想必另有顾虑。
柳东平摇摇头,“昭园有天赐府军看守,还有恁多武林门派赴会,咱俩这身手去抢,岂不等着被人碾死?这热闹我是不去凑的。白姑娘,令弟伤好了也尽快离开为好。”
白芙倒不是看上了宝物,她昨夜被那一席奇谭勾动了心思,实有意邀他一探昭园,听他善意相劝,心头一点即透,似是察觉了他所顾虑。那碧落城宝物事涉朝廷,圣意不明祸福难料,柳家倚江南为望族,帝畿北移之后,风光虽减,世族之势依然是帝王心头病,那一夜他在窗外望弟沉思,可不是几分关切手足之情?柳珏必是赴昭园盛会而来的,柳东平再怎么胡混海闹,岂能置家族亲人于祸难?白芙想明白了这一层,打消了与他联手探宝的念头,亦道:“公子好意自当听从,不提那糟心宝物了,还是瞧瞧这河上的热闹。”
柳东平歉笑了下,道:“早间我去那花船约了,那老倌却不见过来,不知是否之前受了气,听闻这几日甚少过来河上。我先和白姑娘赏下这水光夜色,晚些再让船掉头,看他可有福消受这场玩闹。”
白芙眼波轻轻掠过他,落在河上,随口笑道:“他不来倒是逃过一劫,我听听这外间歌乐,随公子的意吧!”
她眼睛大而长,眼尾上扬,黑黝黝的眸子一溜,船上光华灯彩流转,竟映得明媚惊人。柳东平恍惚了下,道:“我不知姑娘喜欢歌乐,也没请几个优伶来,不过姑娘嗓音如此柔宛,若唱起曲谣只怕羞煞这一河歌伎。”
白芙被他奉承得笑起来,道:“可教柳公子失望了,我对曲艺一窍不通,半句也唱不来。公子想听曲,还得往这邻近画舫去请人。”
柳东平摇头失笑,“我自己胡言乱语,还好姑娘不怪罪,再请那些花街柳巷的优人来,日后乱嚼姑娘舌根,伤了你名声,岂不罪该万死了。”
白芙没想到他有如此顾虑,还说得煞有介事,一时啼笑皆非,道:“公子言重了,我虽是女子,却见不惯这虚名假誉。你是爱慕这河上女子才色来的,我是来瞧热闹寻开心的,你要听曲只管去,不必拘在这陪我。”
柳东平呆了下,拿出酒和杯子,斟了酒道:“我敬姑娘一杯吧,姑娘赠金救急,这游河赏玩的东道我得做了,权当谢礼。”
白芙接了酒,撩了一角面纱掩袖喝酒,柳东平数年前见过她,记得容貌并不出众,但这几次碰面她都戴着面罩面纱,只道她女人家爱惜声名,于是收敛了言行替她着想,听她这言语又似他想多了,这女贼盗毕竟是江湖儿女,哪似大家闺秀矜持守礼,也许是做得贼久了,怕人识她面目因此才遮遮掩掩。
两人倚船对饮,河上游船来去,不时听闻弦乐飘扬,歌声穿船而来,水上尽是言笑欢情,一派软红温香,夜光旖旎。
白芙掩袖喝酒,每回却又是半仰起头,尽口一饮。柳东平笑道:“白姑娘这喝酒的豪气,这十里烟花地也是无女子能及。”
白芙手一顿,隔了会才道:“我自幼如此喝酒,也不觉什么。”
柳东平在这船里置酒请客,花生香豆、鸭胗鱼鲜,一应菜馐果点,也都让那船上人家现做备齐的,两人下酒菜没多吃,酒却不一会喝了大半瓶,白芙半分醉意也无,直如饮水。柳东平又笑:“非但女子难及,一般男子也难比及。”
白芙道:“柳公子,你在这烟花地寻欢作乐,占尽女子便宜,可不要如那一般男子瞧不起女子。”
柳东平陪笑:“我绝不敢瞧不起白姑娘。”
白芙喝了两口酒,毕竟酒气奔发,话也多说了几句:“你们男子不过欺负那些女子贫弱无依,无钱无势,你们任意糟蹋了,还要瞧不起她们,还要造些节气贞义的教条束缚这世间女子。若她们如你那般富裕,哪里会与你喝酒寻欢?若她们也有王孙公侯的权势,哪里会陪你唱曲玩乐?她们要是有钱有势,哪里会让男子挑肥拣瘦,评才艺论美丑的?哪里会任你们想好便好想弃便弃,想要哪个便哪个的?只怕要倒过来,由她们来挑来玩,想要什么男子便要什么男子,想多情便多情想薄幸便薄幸,也不过似你这般,千金散尽,风流一场。”
柳东平听着她说这些言语,呆了又愣,愣了又笑,笑了又窘,险些把酒喝鼻孔去,半晌才道:“白姑娘这话在理,只是你在我这说说也罢了,可不要在别处说了。这世间有钱有势的男子,可容不得你这样离经叛道的言语。”
白芙这几日机缘巧合,撞见了薛唐二人的事,虽只听闻了几分,东拼西凑再略加推测,不难推出个梗概,此刻又在秦淮河这繁华烟花地,难免生出一些“女子多不幸,人世何不公”的感想,听了柳东平几句袒护的话,心下感激,也觉话多了,便吃了两口菜,笑道:“这几个小菜鲜美可口,多谢柳公子了。”又喝酒看船外热闹,谈说些别的话题。
“那日公子可是中了九小姐的毒?如今……怎样了?”船往西游,白芙突然想起客栈中事,脱口问道。
柳东平那晚回过一趟丽春院,早得了解药,此刻承她关心,给她又斟了杯酒,道:“毒已解了,如今并无大碍。”
白芙舒了口气,举杯对酌,彼此一笑,好似庆这余身康健,又似贺这盛世无恙。
水面上游过几艘画舫,又是几阵喧闹,忽然迎面船只都往两边闪开,一艘华美游船轻飘飘越过白芙乘坐的船舫,径往前方滑去。那船板上前后散坐着数人,一式的青衣短打,全是护卫,船舱里也坐着人,窗口敞开,那人斜倚船窗边,看着灯影迷离的水波。
白芙只瞥得一眼,立刻垂首避入船篷下,那柳东平仿佛与她一般心思,也避在篷下不去看那船。他们这小船摇得慢,没一会,那船便窜出好远去,柳东平这时却探头去追望了。
白芙饮酒谈笑的心情都没了,在篷下默然看着波光敛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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