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永和六年(o年),正月,安邑。
在羯赵君臣相攻频繁,北方局势日益复杂的同时,占据河东郡的苟氏集团,则在苟政的带领下,默默地熬过了一个寒冬,度过一个势力集团成型初期最脆弱、混乱的阶段。
自五月北上河东,入主安邑,足足八个月的时间,到如今,苟政以及苟氏集团才可以说,真正在这天下有了一片立足栖身之所。
当然,这个冬季过得并不容易,即便周边的军事威胁暂时消除了,但与自然环境对抗求生,也是一个艰苦卓绝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作为领袖的苟政,纵然谈不上呕心沥血,至少没有懈怠。
饥饿与寒冷,是一个避免不开的话题,而摆脱此困境的办法,也实在不多,生熬硬抗罢了。苟政做的,只是基于现有的条件,带领麾下军民部众,更具组织性、更有效率地坚持罢了。
同时,遵循着适者生存的铁律,一整个冬季过去,在自然的淘汰下,还是有为为数不少的老弱病残,在寒天雪地之中消亡。
从将军民组织建立伊始,便始终秉持着一点原则:苟氏集团不养闲人!这是一条残酷的真理,也是为所有人接受的“公平”,至于苟政总是挂在嘴上的仁义道德,从来不是苟政治军驭民的基本准则。
当然,苟政并不是毫无作为,比如,他在巡视安邑屯营时,见有孤儿老妪,因劳力不足,口粮不继,几乎饿死,便将自己的口粮赐之,以活其命。
这件事,在安邑数万军民之中,实在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事情的经过却得到了广泛传播。重点并不在苟政这个主公“仁慈爱民”,而在后续四天,苟政每日的口粮减半,以偿对那孤儿老妪的救济。
仁义从来不是无价的,在当前这个世道,代价则更显沉重,对一干衣食无周、嗷嗷待哺的人来说,谈道德礼仪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对苟氏集团上下军民来说,至少能够看到一点,他的主公,是同他们一起在煎熬。若是熬不过,可以怨天、怨地、怨羯赵的暴政,就是别怨给予他们一丝希望的“苟将军”。
而关于那对孤儿老妪,还有后续故事,老妪虽然在苟政的个人怜悯之下,又苟活了数日,但还是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雪过后,被冻死了。
至于那名孤儿,以其体弱资质,难以入童子营,最终成为了一名苟军军头的童仆,方才获得继续活下去的机会,就这,很大可能还是看苟政的面子上,毕竟双方有所交集,老的没了,小的能保还是保一下。
相比之下,苟政做得更多的,也更实在的,是下令将每个死难民众的尸身进行收殓下葬,棺材自不必奢望,一张蒲席还是拿得出来的,至少让他们入土为安。
一直以来,比起“主公”的身份,苟政更像是苟氏集团的大管家,统筹军政,全方面地操心、掌控着麾下军民的吃喝拉撒。
也正是在苟政堪称严苛的物资供管理之下,当漫长的寒冬渐近尾声,冰雪即将消融之际,苟氏集团依旧保持着相当的份量的物资储备。
仅安邑与蒲坂,在刨除日常消耗之外,两地加起来,仍有近六万斛的粟、麦积储。而粮食,就是生命线,就是战斗力,比起任何金银珠玉、奇珍异宝都有价值。
虽已进入新的一年,但严寒仍在持续,一度让人分不清,他们经受着的,究竟是冬凉,还是春寒。
安邑的龙骧将军府中,堂间,一名亲兵往火炉里添加着木炭,动作很慢,似乎想趁着机会,多烤火驱寒。堂案后,苟政端坐着,一如既往地审阅着“军政报告”。
这是两份关于苟氏军民在去岁冬季的死亡人数统计报告,军民各一份,统计也难谈细致、科学,但总归是一份参考,可以用作分析总结,也能呈现出苟氏军民在过去几个月间的生存环境及状态。
先都是些非战斗死亡,对军队的重视与关注,让苟政对各营提交的士卒死亡汇总(仅限于安邑诸军),看得极为仔细。
一共死了人,多为低级军官、士卒,普遍性是因为低寒失温或者染病而亡,其中半数以上都是伤残兵士伤情爆,余下的,死法就显得“花样众多”了。
被执行军法的是大头,训练伤亡也有一部分,尤其是苟雄鼓捣出来的擂台比武,有那堪称丰厚的赏赐激励,参与的将士都十分卖力,下手没个轻重,因为比武打死、打伤者甚多。
然后便是各种意外死亡的,有摔死的,有落水淹死的,有在采猎过程中惊了猛兽被咬死的,甚至还有被鱼刺卡喉咙窒息而死的
看到这些列出来的数据,苟政自然难免感慨,军队是他最坚实的底气,其他各县暂且不论,但驻扎于安邑的“中外军”,有近万脱产、半脱产将士。
而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非战斗死亡,接近。而倘若把那些冻伤、染病的士卒也算上,那“伤亡率”可就更加惊人了。
这还是各项待遇都相对完善、优先满足的军队,虽然无法顿顿饱食,他们至少没有被饿死的,苟政再省也不会、更不敢从他们的抠口粮。
相比之下,依附民众的伤亡,可就要惨重多了,仅从纸面上,零零总总、前前后后便有数倍于军卒。
如果说几百位将士的死亡,在苟政的要求下,还有名有姓地被记录下来,在这个时代还留下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可供人纪念的印记。
那么那些死亡的普通百姓民众,就当真只是一个停留于纸面的数字了,只是一个个被埋于荒野的尸骨。并且,这个数字显然是不准确的,比如某个屯营,对死亡民众的统计办法,只是看派下去了多少张草席(其中很多草席甚至被负责挖埋的民夫私自截留己用)。
而民众的死亡原因,就显得“纯粹”多了,饥饿、寒冷与疾病,是他们始终对抗着的
面对着这些情况,苟政除了感慨几声,叹一句“生民多艰”,并不能有更多的触动了。诚然,经过世道浊流的洗礼后,苟政的心不仅硬了,也黑了,他清楚地知道,这些附众的死伤,至少有一半是他与苟氏集团本身造成的。
放下公文,苟政怀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慢慢地走至堂外,立于廊下,感受着依旧冷冽如刀的北风,看着那仍不见回暖的气候,呼出一口白气,慨叹道:“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
“明公恤民之心,济世之志,在下钦佩之至!”刚吟唱完,便闻郭毅的赞叹之声。
回头一看,只见郭毅漫步而来,带有霜露的清癯面容间,流露出少许笑意,近前,再向苟政一拜,显是对苟政那句诗感到诧异。
苟政自是有感而,但出点可就不像于谦那般清白纯正了
苟政此时也没有同郭毅探讨诗词以及志向的心情,看着郭毅,直接问道:“长弘先生此来,所谓何事?”
闻问,郭毅收拾心情,禀道:“明公,屯田诸营中,独身之妇女眼下皆已安置完毕,眼下还剩一些老妇,不曾安排。如何处置,属下一时拿不定主意,敢请明公示下。”
“有多少人?”苟政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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