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目送着他们的身影,远远地消失在大道的拐角处,转头对四周的农人们笑道:“好了好了,都散了吧,不好好种地,指望我管饭吗?”
农人们笑着四散而去,二熹子长舒了一口气,拍手笑道:“寄奴哥,谢谢,这回又是你帮我。”
刘裕叹了口气,指着道上的那堆小山也似的柴禾,说道:“把我打的柴禾拿去卖了吧,换了钱去看大夫,再整点小酒喝,平日里教你练功总是偷懒,记住,能保护自己和你家人的,只有自己的拳头!下次再给人打不还手,别说认识我。”
二熹子喜形于色,用力点了点头,连忙跑上官道,去解那堆柴禾了。
可是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对着向前疾走的刘裕叫道:“寄奴哥,这柴禾给我们了,你今天怎么办?”
刘裕也不回头,挥了挥手:“我到蒜山渡口看看,接伧子去。”
刘裕一边走,一边心中暗自感慨,幸亏穿越在了这个乱世之中,武力称雄,拳头就是王道,而京口之地,又是极为特殊之处,自西晋末的永嘉之乱以来,神州陆沉,中原陷于胡族之手,不甘为奴的汉人往往在流民帅的带领下,举族南迁,投奔在建康建立政权的东晋,靠了祖逖,苏峻等流民帅带来的强兵,初生的东晋政权不仅在江南迅速地站稳了脚跟,甚至还能不停地组织北伐,几次兵临黄河,重拾旧山河呢。
可是东晋内部却是陷入了一波波的内乱之中,所谓的王与马共天下,不仅仅是指司马氏皇帝与太原王氏为首的世家大族共建政权,在这表面的和气背后,却是争权夺利,司马氏皇帝想要夺回大权,而世家高门之间也是争权夺利,流民帅和他们手下的北方汉军,就成了各方争夺的焦点,可怜大批的精兵锐卒,没有在北伐中建功立业,却是倒在了内战的自己人刀剑之下,读史至此,让人叹息不已。
也正是因为北方流民多次在内战中表现出色,甚至几次攻陷建康城,所以,当世家高门把持政权的格局渐渐稳定后,这些流民武装就成了世家高门手中烫手的山芋,既需要他们在北边江淮一带看守国门,防止胡虏南下,又不愿让他们渡江南下,威胁江南,于是,开国丞相王导以晋元帝司马睿的名义下令,在这京口之地侨置州郡,安置北方流民,只有在北伐战争中建功立业,有所牺牲的烈士家属,才有资格过江,在这京口安居。
由于这京口之地,都是身经百战的流民家属和后代,因此习武成风,即使是一些看起来不起眼的五旬老妇,可能抄起一根擀面杖,打十个八个普通壮汉都不在话下,而大晋的法度更是允许在京口家家可以保留包括甲胄,矛槊,盾牌之类的军械盔甲,允许本地的有力人士实行高度的自治。
历代出镇京口的刺史,多是在此地以征募从军来代替收取赋税,甚至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哪怕在这里杀人犯事,只要肯从军效力,都可以赦免谋反以外的任何死罪,据说这条规矩,还是当年名将祖逖北伐时留下的,他那让人闻风丧胆的三千门客,在出征前就是把从建康到京口的高官显贵们抢了们遍,甚至打死了不少贪官污吏,最后也靠了战功而免罪。
();() 有鉴于此,历任东晋的南兖州刺史,多是要带几千兵马才敢上任,至于这位刁公子,连官身都没有,拿了根节杖就敢在京口横行,要换了刘裕三年前还没有当里正时的脾气,只怕早就打死当场了,毕竟,在京口这地方,想要混得开,就靠拳头硬,不要说一个刺史的兄弟,就是皇家宗室,在刘裕眼中也是照打不误,拳头比脑子转得快,这才是京口佬的性格,也无怪乎这里在几百年内,都出让人望而生畏的精兵猛士呢,更不会有什么在后世宋朝明朝,那种一个县令就可以随意欺侮乡人的说法,几个月前,某个新来的州中从事,以为在这里可以跟别处一样作威作福,结果就给那胥吏刘毅,晚上带人潜入其官邸,生生打折两条腿,几乎是爬出了京口呢。
念及于此,刘裕的嘴角边勾起了一丝微笑,他活动了一下筋骨,喃喃自语道:“今天,没准还能结交一些新来的北方壮士呢。”
京口郡,蒜山(今天的金山)渡。
长江之上,白帆点点,宽逾五里的江面之上,百舸竞渡,东晋水师的黄龙战舰与赤马舟快船,巡江而走,而从对面的广陵郡(今扬州)的瓜州渡口,一趟趟满载着人马的平底大渡船,不时地停靠到这京口北的蒜山渡口边上,放出批批北方来客,车水马龙,好一副热闹繁忙的景象。
几页扁舟从江边慢慢地驶过,浑身上下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渔夫渔妇们,或是奋力地把一张张地大网撒向江中,捞起条条鲤鱼,或是悠然独坐舟头,长线钓鱼。
欢快的放歌声在天地间响彻着:“朝罩罩城东,暮罩罩城西。两桨鸣幽幽,莲子相高低。持罩入深水,金鳞大如手。鱼尾迸圆波,千珠落湘藕。”
而在这渡口两边,大大小小地座落着十几个铺子,有的铺子上堆着一条条的小鱼干,用盐渍了,正是行脚客商们所喜欢的干粮,而有的铺子上,则盛着香喷喷的果脯,上面滚着几颗白色的糖末,果香入鼻,沁人心脾。
最靠外的一个铺子,一个驼背的老妪,正挥着一把小蒲扇,有气无力地吆喝着:“茶汤,上好的茶汤,只有在江南才能饮到,提神醒脑,解渴生津!”
而在她的身边,低矮的胡床之上摆着十几个大碗,里面尽是茶汤,清香扑鼻,后面的一个大锅里,正煮着两块茶饼,两个二十多岁,葛布短衫的后生,正满头大汗地用长杆在这锅里搅来搅去,时不时地撒进一些茱萸、盐巴,煎茶制茗。
刘裕负手背后,在这些铺子间逡巡,边上的几个铺子的小贩纷纷笑了起来:“哟,刘大哥,今天你怎么有空来这渡口转转了?没去打山里打柴吗?”
“怎么,刘大哥这么有闲情兴致,要在这渡口查查可疑人等吗?”
刘裕乃是汉高祖刘邦之弟楚王刘交的后人,按辈份是第二十二世孙,而现在的他,家道中落,只是一个京口的里正。
刘裕的眉头皱了皱,转而沉声道:“无甚大事,不过是上头交代,近日北方伪秦意图南侵,犯我大晋,北方汉人士民,纷纷南下,我们京口是侨置区,需要安置北人,顺便查探奸细。羡之,你小子不在家读书,怎么跑这里做起生意来了?”
();() 这个叫羡之的男孩,姓徐,是个十五六岁的黑瘦少年,双眼炯炯有神,他面前的摊子上,堆着不少黄桃与杨梅制成的蜜饯果脯,而他的手里,则持着一把蒲扇,在赶着围着果脯飞来飞去的苍蝇。
徐羡之笑道:“刘大哥,这两天江边来了许多北方客人,我娘说了,出来历练一下也好,顺便卖点果脯来补贴点家用。要不,您尝尝我们家的果脯味道怎么样?”
刘裕勾了勾嘴角,径直走过了徐羡之的摊位,他的话随风飘进了徐羡之的耳朵里:“别光顾着卖果脯,可要帮我盯着点啊。”
那卖茶汤的张婆微微一笑,端起一碗茶汤上前,递给了刘裕:“喝碗茶汤吧,煞煞渴。”
刘裕来者不拒,道了声谢后,端起茶汤一饮而尽,放下碗时,他的眉头皱了皱:“我还是喝不惯这撒了姜丝的茶汤,不如酒来的痛快。”
一边的徐羡之也凑了过来,笑道:“大哥放心,我的这双眼睛,亮着哪!谁是奸细,一眼就看出,绝不让他混进咱京口。”
说到这里,徐羡之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才神神秘秘地递给刘裕一小包果脯:“刘大哥,这果脯你可以给小孩子吃,两个时辰已经过来五六船人了,看着都是拖家带口的。唉,那些小孩子个个面黄肌瘦,看着可怜,你正好做做善事,也算尽了地主之谊吧。”
正说到这里,却是一阵水声从江边船来,而一声江南腔的拖长了的号子声响起:“靠岸喽,放板下客啦!”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条大渡船靠到了渡口,一大群梳着辫发,穿着皮袍,明显北人打扮的流人走下了跳板。徐羡之连忙跑回了自己的摊位,嚷道:“果脯,上好的果脯,江南风味,三钱一袋!”在这渡口的所有商贩都开始了高声的吆喝与叫卖之声,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
刘裕的眼中冷芒一闪,心中暗忖道:好了,又有伧子来了,我这个里正,也应该去履行迎来送往的职责啦,也许有传说中的北方士人呢。
三十多个辫发左衽,穿着皮袍的人,有男有女,有壮有少,走下了船板,刚一下船,不少人就跪地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把头上的辫发给解开,头发披散,衣袍脱下,重重地扔在河滩之上。
刘裕虽然也接送过不少北方流人,但很少见到穿成这样的,这些北人的衣服,前襟向左掩,这叫左衽,跟汉人穿衣是衣襟右掩的右衽完全相对,只有在北方胡人统治之下的百姓,才会被迫如此穿衣。
再就是头发,汉人都是梳发髻,而来自草原的胡人却是把头发编成一个个的小辫子,看着象是绳索,所以南方的汉人叫北方胡人都叫索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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