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赵姨娘见宝钗送了贾环一些东西,心中很是高兴,她想:“怨不得别人都说宝丫头好。会做人,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她哥哥能带回来多少东西?她挨个上门来送,一处也没有遗漏,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种时运不济的,她也能想到。这要是那林丫头,她连正眼也不会瞧我们一瞧,哪里肯送东西给我们?”她一边想,一边把东西翻来覆去地摆弄着看。忽然想到宝钗是王夫人的亲戚,何不借机在王夫人面前卖个好儿呢。于是,便拿着东西蹑手蹑脚地来到王夫人的房间,站在旁边,陪笑说:“这是宝姑娘刚才给环哥儿的。难为宝姑娘这么年轻的人,想的这么周到。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又气派,又大方,怎么能不叫人敬佩呢。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成天夸她疼她。我也不敢私自收起来,特拿来给太太瞧瞧,太太也高兴高兴。”王夫人一听就知道她的来意,又见她说得不伦不类,也不便理她,说道:“你自己收了去给环哥儿玩吧。”赵姨娘来的高高兴兴,谁知抹了一鼻子灰,满心生气,又不敢露出来,难为情地离开。回到自己房中,把东西丢在一边,嘀嘀咕咕自言自语道:“这算个什么?”独自坐着生了一回闷气。
莺儿带着老婆子们送完东西,回来告诉宝钗大家都道了谢,还给了赏钱,那老婆子便出去了。莺儿靠近宝钗,悄悄的说:“刚才我到琏二奶奶那边,看见二奶奶一脸的怒气。我送完东西出来时,悄悄地问小红。她说刚才二奶奶从老太太屋里回来,不像往常那么高兴。还叫了平儿去,不知道在嘀咕了些什么。看起来,好像有什么大事生了。姑娘没听说老太太那边有什么事吗?”宝钗听了,也觉得纳闷。想不出凤姐为什么生气,便说:“各人有各人的事,咱们哪里管得了。你去倒杯茶来吧。”莺儿就去倒茶了。
再说宝玉送了黛玉回来。他心里知道黛玉的孤单痛苦,不免为她伤感起来。他打算跟袭人说说这事,进来时却只有麝月和秋纹在。他问:“你袭人姐姐哪里去了?”麝月说:“左不过在这几个院子里,哪里就丢了她。一会儿不见,就急着找。”宝玉笑着说:“不是怕她丢了。我是刚才去林妹妹那儿,看她又在伤心。问起来是因为宝姐姐送了她东西,她看见是她家乡的特产,不免对景伤情。我要告诉你袭人姐姐,叫她闲了去安慰安慰。”正说着,晴雯进来了,她问宝玉:“你回来了。你又要叫劝谁?”宝玉又说了一遍。晴雯说:“袭人姐姐刚出去。我听她说要去琏二奶奶那边,说不定还会顺路去林姑娘那里。”宝玉听了,便不说话。秋纹倒了茶,宝玉漱了一口递给小丫头,心里实在不自在,就随意往床上一躺。
又说,袭人因为宝玉不在,自己做了一会儿活儿,忽然想起来凤姐身体不好,这几天也没有去看看,而且贾琏也出差不在家,正好过去说说话。便和晴雯说:“好好在屋里待着,别都出去了,一会儿宝玉回来找不到人。”晴雯说:“嗳哟,这屋里就你一个人牵挂他,我们都是闲着混饭吃的。”袭人笑着不说话,就走了。
袭人刚到沁芳桥边,那时正值夏末秋初,池塘里的荷叶有些已经枯萎,与嫩绿的新叶交错着,红绿相间稀疏的分布着。她沿着河堤漫步,欣赏一番。猛抬头看见那边葡萄架底下,有人拿着掸子在那里掸什么呢。走近一看,原来是老祝妈。那老婆子见了袭人,便笑嘻嘻的迎上来,说道:“姑娘怎么今天有空出来转转?”袭人说:“可不是。我要去琏二奶奶家瞧瞧。你在这里做什么呢?”那婆子说:“我在这里赶蜜蜂呢。今年三伏天里雨水少,这果树上虫子多,好多果子都被吃得坑坑洼洼的掉下来了。姑娘还不知道呢。这马蜂是最可恶的。一串儿上只要咬破两三个,那破的水滴到好的上头,连这一串儿都会烂的。姑娘你看,咱们说话的空儿没赶,又落上许多。”袭人说:“你这样赶也赶不完,不如告诉买办,叫他多做一些小网袋,每个果串套一个,既通风又保护果子。”婆子笑着说:“还是姑娘想得周到,我今年才管上,哪里知道这些窍门?”接着,又笑着说:“今年果子虽然糟蹋了一些,但味道不错,不信姑娘摘一个尝尝。”袭人认真地说:“这可不行。不但没熟不能吃。就是熟了,上头的人还没吃呢,咱们倒先吃上了。你是府里的老人了,难道连这个规矩也不懂过了?”老祝妈忙笑着说:“姑娘说得是。我见姑娘喜欢才敢这么说,就把规矩错了,是我老糊涂了。”袭人说:“这也没什么。只是你们有年纪的老奶奶们,别先领头这么做就好了。”说着就直接出了花园,来到凤姐这边。
一进院子,就听见凤姐说:“天地良心,我在这屋里熬着,越熬成贼了。”袭人听到这话,知道有事生。她一时不知该走还是留,于是加重脚步,在窗外问:“平姐姐在家吗?”平儿忙答应着出来迎接。袭人便问:“二奶奶也在家吗?身体好些了没有?”说着,就走了进来。
凤姐假装在床上歪着,看到袭人进来,就笑着站起来,说:“好些了,叫你惦记。怎么这几天没来我们这边坐坐?”袭人说:“奶奶身上欠安,本该天天过来请安才对。但又怕奶奶不舒服需要静养,我们过来怕吵的奶奶烦。”凤姐笑着说:“怎么会烦呢。倒是宝兄弟屋里虽然人多,主要还是靠你照顾他,也实在忙的离不开。我常听平儿说,你背地里还总惦记着我,常常问我。这就是你尽心了。”边说边让平儿挪了个小凳子放到床边,让袭人坐下。
丰儿端进茶来,袭人欠身说:“妹妹坐着吧。”一面聊着闲话。这时候,一个小丫头在外间屋子悄悄的和平儿说:“旺儿来了,在二门上等着呢。”又听见平儿也悄悄的说:“知道了,让他先走吧。回头再来,别在门口儿站着。”袭人察觉他们有事,简单说了两句就打算离开。凤姐道:“闲了来坐坐,说说话儿,我倒开心。”然后吩咐平儿:“送送你妹妹。”平儿答应了送袭人出来。只见两三个小丫头都屏声静气地整齐的站在那里。袭人不知道生了什么事,便离开了。
平儿送走袭人后,回来说:“旺儿刚才来了。袭人在这里,我就叫他先到外头等了。现在是要马上叫他进来,还是让他等着?请奶奶的示下。”凤姐说:“叫他进来。”于是平儿忙叫小丫头去传旺儿进来。凤姐又问平儿:“你到底是怎么听说的?”平儿说:“就是刚才那小丫头说的。她说她在二门里头听到外面两个小厮说:‘这个新二奶奶比咱们的旧二奶奶还好看呢,脾气也好。’不知道是旺儿还是谁,听到后吆喝了他们一顿,说:‘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还不快悄悄的。叫里头知道了,把你的舌头还割了呢。”平儿正说着,一个小丫头进来说:“旺儿在外头等着呢。”凤姐听了,冷笑了一声说:“叫他进来。”那小丫头出去说:“奶奶叫呢。”旺儿连忙答应着进来。
旺儿在外间门口请了安,站着不敢进来。凤姐儿说:“你过来,我问你话。”旺儿走到里间门口旁站着。凤姐说:“你二爷在外头有了人,你知道不知道?”旺儿连忙又打着千儿回道:“奴才天天在二门上听差事,如何能知道二爷在外头的事呢。”凤姐冷笑着说:“你自然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了,你怎么拦着呢?”旺儿听到这话,知道刚才说的话已经走漏了风声,觉得瞒不过去了,便跪下说道:“奴才实在是不知道。就是刚才听到兴儿和喜儿两个人在那里胡说,奴才过去吆喝了他们两句。里面到底怎么回事,奴才确实不知道,也不敢乱说。求奶奶问兴儿,他是常跟二爷出门的。”
凤姐听了,使劲啐了一口,骂道:“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混账王八崽子,都是一根藤儿上的。以为我不知道呢。先去给我把兴儿那个王八崽子叫过来。你也不许走,等我问明白了他,回来再问你。好,好,好,这才是我使出来的好人呢!”那旺儿只得连声答应了几个“是”,磕了个头,爬起来出去叫兴儿了。
兴儿这时候正在账房里和小厮们玩儿呢。听见说二奶奶叫他,先吓了一跳,也没想到是这件事作了。他连忙跟着旺儿进来,旺儿先进去说:“兴儿来了。”凤姐儿厉声道:“叫他进来!”那兴儿听到这个声音儿,早已没了主意了,只好壮着胆子进来。凤姐儿一见,就说:“好小子啊!你和你爷干的好事啊!你只实说吧!”兴儿一听这话,又看见凤姐儿那生气的样子和周围丫头们的表情,早吓得腿都软了,不由自主地跪下,一个劲地磕头。
凤姐儿说:“说起这件事来,我也听说和你不相干。但你不早点来告诉我,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要是说实话,我还能饶你;再有一个字的假话,你先摸摸你脖子上有几个脑袋瓜子!”兴儿战战兢兢的连忙磕头,说:“奶奶问的是什么事?奴才和爷办坏了?”凤姐一听,一腔怒火立马作,喝命:“打嘴吧!”旺儿正要动手来打,凤姐儿骂道:“什么糊涂王八崽子!叫他自己打!用你来打?一会儿你再自个儿打你那嘴巴子也不迟呢。”兴儿真的自己左右开弓,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凤姐喝道“暂住”,又问:“你二爷在外头娶了什么新奶奶旧奶奶的事,你大概不知道吧?”
兴儿一听是说这个事,心里越更慌了。他连忙把帽子抓下来,在砖地上咕咚咕咚磕的头响,嘴里说道:“只求奶奶放过奴才,奴才再不敢撒一个字儿的谎。”凤姐说:“快说!”兴儿赶忙跪直了身子回答:“这事,一开始奴才也不知道。就是那天,东府的大老爷送了殡,俞禄去庙里找珍大爷领银子。二爷和蓉哥儿一起去了东府。在路上,他们说起珍大奶奶那边的二位姨奶奶来。二爷夸她好,蓉哥儿就哄着二爷,说要把二姨奶奶说给二爷。”凤姐听到这里,使劲啐道:“呸!不要脸的王八蛋!她是你哪一门子的姨奶奶?”
兴儿忙又磕头说:“奴才该死!”眼睛往上瞅着,不敢说话。凤姐儿说:“完了吗?怎么不说了?”兴儿这才又说道:“奶奶恕奴才,奴才才敢回。”凤姐啐道:“放你妈的屁!这还什么恕不恕的。你好好给我往下说,好多着呢。”兴儿又回道:“二爷听见这话就喜欢了。后来奴才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真的了。”凤姐微微冷笑道:“这个自然么,你哪里能知道呢?你知道的只怕都烦了吧?是吧?赶快说底下的吧!”兴儿回道:“后来就是蓉哥儿给二爷找了房子。”凤姐忙问:“房子在哪里?”兴儿说:“就在府后头。”凤姐儿说:“哦?”回头瞅着平儿说:“咱们都是死人呐?你听听!”平儿也不敢作声。
兴儿又说:“珍大爷那边不知道给了张家多少银子,那张家就不问了。”凤姐说:“这里头怎么又扯上什么张家李家了呢?”兴儿说:“奶奶不知道,这二奶奶……”刚说到这里,又自己打了个嘴巴,把凤姐儿倒气笑了。两边的丫头也都抿着嘴儿笑。兴儿想了想,说道:“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凤姐儿说:“怎么样?快说呀。”兴儿说:“那珍大奶奶的妹子原来从小儿就有人家了。姓张,叫什么张华。如今穷的快讨饭了。珍大爷给了他银子,他就退了亲了。”
凤姐儿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回头看着丫头们说道:“你们都听见了?小王八崽子!刚才他还说他不知道呢!”兴儿又说道:“后来二爷才叫人简单收拾了下房子,娶了过来。”凤姐说:“从哪里娶过来的?”兴儿回道:“就从她老娘家抬过来的。”凤姐说:“好罢咧。”又问:“没人送亲么?”兴儿说:“就是蓉哥儿。还有几个丫头老婆子们,没别人了。”凤姐说:“你大奶奶没来吗?”兴儿说:“过了两天,大奶奶才拿了些东西来瞧的。”凤姐儿笑了一笑,回头向平儿说:“难怪那两天二爷称赞大奶奶不离嘴呢。”又扭过头来问兴儿,“谁服侍呢?自然是你了?”兴儿赶紧磕头不说话。
凤姐又问:“之前那些天说是给那府里办事,想来办的就是这个事了?”兴儿说:“也有办事的时候,也有往新房子里去的时候。”凤姐又问道:“谁和她住着呢?”兴儿说:“她母亲和她妹子。昨儿,她妹子自己抹了脖子了。”凤姐说:“这又是为什么?”兴儿又将柳湘莲的事说了一遍。凤姐说:“这个人还算造化高,省了当那出名儿的王八。”又问道:“还有别的事么?”兴儿说:“别的事奴才不知道了。奴才刚才说的字字都是实话,若有一个字虚假,奶奶问出来只管打死奴才,奴才也不敢怨的。”
凤姐低头想了一会儿,便又指着兴儿说道:“你这个猴儿崽子就该打死。这有什么可瞒我的?你想着瞒了我,就在你那糊涂爷跟前讨了好儿了,你新奶奶好疼你。我不看在你刚才还有点惧怕,不敢撒谎,我把你的腿不给你砸折了呢。”说着喝声道,“起来。”兴儿磕了个头,才爬起来,退到外间门口,也不敢走。凤姐说:“过来,我还有话呢。”兴儿赶忙垂手恭敬的听着。凤姐说:“你忙什么?新奶奶等着赏你什么呢?”兴儿也不敢抬头。
凤姐说:“你从今天起不许过去了。我什么时候叫你,你什么时候到。晚一步,你试试!出去吧。”兴儿忙答应了几个“是”,退出门来。凤姐又叫道:“兴儿!”兴儿赶忙答应了回来。凤姐说:“赶快去告诉你二爷,是不是啊?”兴儿回道:“奴才不敢。”凤姐说:“你出去提一个字儿,提防你的皮!”兴儿连忙答应着又出去了。
凤姐又叫:“旺儿呢?”旺儿连忙答应着过来。凤姐把眼直瞪瞪的瞅了两三句话的工夫,才说道:“好旺儿,很好,去吧!外头有人提一个字儿,全都打在你身上。”旺儿答应着也出去了。
凤姐叫人倒茶,小丫头们领会后都退出了房间。接着,凤姐对平儿说:“你都听到了吧?这才好呢。”平儿没敢接话,只能勉强陪笑。凤姐越想越生气,靠在枕头上出神,突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叫:“平儿来。”平儿忙答应了过来。凤姐说:“我想这件事还是这样做好,也不用等你二爷回来再商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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