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徐勤仆倒地上,那弹子向身上擦过,险些儿击入腰膂,他却装着死尸,僵卧不动,但闻外面枪声四起,闹成一片,顿时呼喝声,哀号声,乱做一团糟。徐勤开眼偷觑,从烟尘缭乱中,仔细认明,觉身旁已无一人,他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当下爬将起来,拟从外闯出;偏外面尸体枕藉,桌椅颠倒,满地都是碍足物,料知一时难走,索性转身入内,向楼上暂避。楼上是警察寝处,留有衣服等件,他是情急智生,即将身上长衣,脱卸下来,把袋中的文件,尽行毁去,一面换得警察制服,穿在身上。改装毕,听外面已无喧声,他便轻轻的走向楼下,适遇一仆登楼,还道他是警吏,也不去细问,即让他下楼,三脚两步的趋至门口,见汤睿、谭学夔等尸身,血肉模糊,尚是摆着,他也顾不得伤心洒泪,竟一溜烟的跑出;行至海边,长堤上统插颜字旗帜,亏得身着警服,没人盘诘。到了长堤尽处,巧遇一只快船,也不暇问明底细,竟跃入舟中,慨畀舟子数十金,飞渡过江,恍如子胥离楚,遇着渔父模样。竟奔向香港去了。命不该绝,总有救星。翌日,得海军司令谭学衡电文,才识当场伤毙的人数,文云:
梧州探投陆都督、梁任公台鉴:今日海珠会议,汤君觉顿、汤睿字觉顿。舍弟学夔,当场受枪殒命,王君协吉、王广龄字协吉。吕君清吕仲明名清。受重伤,随后亦毙。当经力请龙、张两公,终始维持,毋使广东糜烂,均盼台从星夜来粤,安筹善后办法。全粤幸甚。学衡叩。
陆、梁二人接到此电,当然愤怒交迫,下令讨龙,正要发兵东下,突来了广东巡按使张鸣岐,替龙剖辩,把海珠一场惨变,统推在蔡乃煌、颜启汉身上。陆荣廷即问道:“龙济光到哪里去了?”大约到龙宫里去。张鸣岐道:“龙督本在署中,候汤、徐两君会议,不料蔡乃煌、颜启汉等,暗地设谋,拟害汤、徐,待龙督闻知,即派兵弹压,已不及了。”何人相信。梁启超接入道:“龙济光的用意,简直要害我两人,偏汤、徐两君做了替身,徐君幸得脱逃,汤觉顿竟致毙命,还有王警长、谭顾问、吕会长等也同时遇难。坚白兄,张字坚白。你想王、谭两君,是他的麾下,不过主张和平,便一古脑儿死在会场,这老龙还有天理么?我等非诛逐龙济光,如何对得住汤君?就是王、谭、吕诸人,也对他不住呢。”理直气壮。张鸣岐忙答辩道:“龙督实未与闻,现在专待两公到粤,和解粤局,断无异心。”梁启超冷笑道:“我等还想多活几天,保障共和,休再用老法欺我。”张鸣岐又道:“两公如不见信,鸣岐情愿为质,可好么?”竭力为龙帮忙。梁启超亦道:“你休做第二个王协吉,着了龙王的道儿。”张鸣岐还要再辩,陆荣廷道:“龙济光如无歹心,须要依我六款。”鸣岐即请陆宣示,荣廷道:“第一条,须交出蔡乃煌、颜启汉;第二条,须分调警卫军出省;第三条,须整顿龙军军律,解散侦探;第四条,是我若来粤,寓所由我自择,龙须到我处会谈,我不往龙处;第五条,龙军将来,一半留龙自卫,一半须随护国军征赣;第六条,我军到粤,龙须让出东园,俾我军驻扎。这六条如果见从,我就不去驱逐老龙,若有一条不依,我也顾不得亲戚关系了。且与他争个高下,看他还能害我么?”总还顾着戚谊。鸣岐道:“且先去电问,何如?”陆即允诺。
当自电陈六款,迫龙遵约,旋得复电,说是:“悉如陆命,惟善后条件,请张面决。”张乃与陆、梁两人,协议善后,共有四款:(一)是查办海珠祸首,以明心迹;(二)是由陆、梁至粤,维持粤局;(三)是电请护国军总司令徐勤,通饬各路护国军,暂停进行,静待解决;(四)是严办土匪,保护地方;
四款议定后,彼此依约办理。
张鸣岐方回粤去,不期粤东的独立,尚未就绪,浙江的独立,又闹出一番笑话。原来广东独立的消息,传到浙中,浙江将军朱瑞,及巡按使屈映光,亟向中央请兵,巩固浙防,一面将城内屯兵两旅,调驻城外。旅长童保暄,本是辛亥革命的发起人,朱瑞恐他为变,所以将他调出。还有叶焕华一旅,亦令移驻,无非是防童联络,所以一体迁移。是时驻沪第十师,本拟调粤,因浙事吃紧,由袁政府改令赴浙。且南苑第十二师,航海南来,亦有直接赴浙的消息。应上回。浙人大哗,纷纷电阻。那时有志共和的童旅长,复跃然奋起,入城见朱,请即独立。朱瑞集众会议,参谋长金华林,师长叶颂清,均反对童说,就是旅长叶焕华,也说是独立非宜。童保暄道:“今日不独立,恐他日无暇独立了。”朱瑞道:“本将军的意见,不必独立,也不必不独立,就是中立了罢。”此策却好,其难如愿何?大众才退。隔了一天,童保暄探得军署密谋,拟诱他入署,置诸死地,他乃想出先发制人的计策,号召二十三团二十四团,乘着四月十一日夜间,潜行入城,直攻军署。军署守卫,猝不及防,竟一哄儿散去。童保暄抢步当先,趋入署中,左右四顾,不见一人,一直跑进内室,将楼上楼下,尽行找寻,不但毫无人影,连鬼都没有了。看官!你道这将军朱瑞,及全署人员,统从哪里逃去?原来朱瑞乖巧得很,自闻桂、粤独立,早已防有他变,先将家眷运往上海,只自己留住署中,此次辕门遇警,即忙换了便服,走至后院,觑定墙角空隙处,有一枯树,便攀援上去,一脚跨到墙头,复解下腰带,挂在树梢,用手握住带端,把身子缒了下去,等到脚踏实地,便放开两腿,向北逸去。还有署中人役,正要入报将军,见朱瑞正在逾墙,大家也学了此法,次第出走。比军令还要灵捷。童保暄四觅无着,知已远飏,复转身出来,移兵至师长署,叶颂清也早走了。再往寻参谋长金华林,旅长叶焕华,统已不知去向。大难来时各自飞。乃复赴巡按使署,巡按使屈映光,倒还从容不迫,出来相迎,见面扳谈,却很是赞成独立,并极力褒奖童保暄,愿推他为都督。又是一种做品,比朱瑞高出一筹。保喧推让道:“都督一席,当然推举屈公,如保暄资轻望浅,怎能胜任?今日此举,无非是舆情趋向,不得不然呢。”屈映光道:“且集众公举便了。”当下召集长官,共同推举,结果是老屈当选。屈仍避去都督字样,只自称巡按使兼浙军总司令,与童会衔,电知各处镇守使吕公望、张载阳、周凤岐等。于是宁、绍、嘉、湖、台等处,也即日宣告与袁政府脱离关系。谁知老屈的私意,也是模仿龙郡王,当时晓谕人民,比龙王还要圆滑,他说是:
为出示晓谕事。照得省城十一夜,军民拥至军署,要求独立,将军失踪,本使为军政绅商学各界,以浙江地方秩序相迫,已于今日决定以浙江巡按使兼浙军总司令,维持全省秩序,主任军民要政。除总司令部人员另行组织外,所有在省文武机关部署,一律照常办事,不准擅离职守。传谕所属,一体遵照!
据这告示,连独立两字,都不敢说出,可知屈映光是全然作伪哩。果然一道密奏,电达九重,极陈不得已的苦衷,并乞鉴宥云云。他是两面讨好,总道是绝对妙法,可以安然无事,突来了宁台镇守使周凤岐急电,略言:“省城、宁、绍,先后独立,人心欢忭,秩序井然。今公复沿旧称,群情迷惑。宁、绍众志成城,誓死讨逆,万无反覆余地,务即明白赐复,凤岐等当严阵以待。”老屈接阅后,已是惊惶不定,忽闻北京政事堂中,又颁发一道申令,其文云:
据浙江巡按使屈映光电称:“四月十一日夜四时,突有军民,拥至军署,将军失踪,当经密派警队防护本署,次早军官士绅,以地方秩序关系,强迫映光为都督,誓死不从,往复数四,午后旋有各机关官长暨绅商领袖,合词吁恳,最后即请以巡按使名义兼浙江总司令,借以维持地方秩序,固辞不获,于今日下午,始行承诺,以维军民而保治安。现在人心已定,秩序如恒”等语。该使职略冠时,才堪应变,军民翕服,全浙安然,功在国家,极堪嘉奖。着加将军衔,兼署督理浙江军务。当此时势艰危,该使毅力热心,顾全大局,既已声望昭彰,务当始终维持,共策匡定,本大总统有厚望焉。此令。
这道申令,竟将老屈的秘密奏闻,和盘托出,直令老屈无从自解。恐怕由老袁使乖。凤岐等遂通电各省,攻讦老屈道:
屈以巡按使兼总司令,布告中外,非驴非马,惊骇万状。论屈在浙四载,唯知竭民脂膏,以固一己荣宠,旋复俯首称臣,首先劝进。滇、黔事起,各省中立,独屈筹饷括款,进供恐后。祸害民国,厥罪甚深。若复戴为本省长官,实令我三千万浙人,无面目以见天下。且通电输诚,伪命嘉奖,既誓死于独夫,奚忠诚于民国。反侧堪虞,粤事可鉴。宜速斥逐,勿俾贻祸。
屈映光连接这种文件,真是不如意事,杂沓而来。可巧商会中请他赴宴,他正烦恼得很,递笔写了一条,回复出去。商会中看他复条,顿时哄堂大笑。看官!道是什么笑话?他的条上写着道:“本使向不吃饭,今天更不吃饭。”莫非是学张子房一向辟谷?这两句传作新闻,其实他也不致这样茅塞,无非是提笔匆匆,不加检点罢了。忠厚待人。是时浙省官绅,正组织参议会,共得二十六人,正会长举定王文卿,副会长举定张翘、莫永贞,四月十四日,在都督府开成立大会。屈映光乘机与商,托他代为斡旋,正副会长等,乃请他正式独立。屈尚沈吟未决,会接粤中来电,龙都督与粤西联盟,居然主张北伐,声讨老袁。那时屈映光才放大了胆,将巡按使的名目,革除了去,竟自称为都督了。
小子于浙事略行叙过,又要述及粤事。粤督龙济光,自承认陆荣廷条件,本应逐条照行,偏颜启汉闻风先遁,匿迹沪上。蔡乃煌又是济光旧友,一时不忍下手。第一条先难履约。他只有虚声北伐,自明真正独立的态度。陆、梁因六大条件,无一履行,遂统兵进至肇庆,迫龙遵约。龙又束手无策,只得仍央恳张鸣峻,偕谭学衡同行,往见陆、梁。陆荣廷道:“坚白屡来调停,总算顾全友谊,但据我想来,粤督一席,子诚济光字。已做不安稳,不如另易他人,请岑西林即岑春煊。来上台罢。”张鸣岐道:“他事总可商量,惟欲他交卸粤督,总难如命。”袁不肯舍总统,龙亦不肯舍粤督,两人心理又同。陆荣廷道:“子诚号令,已不能出广州一步,难道许多民军,肯归他节制么?”张鸣岐道:“粤中民军,尽可受广西节制,惟广东都督,仍令子诚挂名,这事可行得么?”梁启超从旁笑着道:“这叫作儿戏都督,坚白兄果爱子诚,也不应叫他做个傀儡呢。”陆荣廷又道:“坚白,他既承认我六大条件,应该即行,否则惟力是视,也无庸再说了。”斩钉截铁。张鸣岐告辞道:“且与子诚熟商,再行报命。”陆复顾谭学衡道:“海珠惨变,令弟遭难,君何不立索仇人,为弟报冤?古人有言:‘兄弟之仇,不反兵而斗’,难道此言未闻么?”应该诘责。谭学衡无词可答,只好唯唯退去。
张、谭二人去后,陆荣廷即令莫荣新,率军五千,进抵三水。三水离广州不远,警报连达省城,龙济光知不能了,没奈何与张鸣岐,同至肇庆,双方再行协议,决定五款:(一)广东暂留龙为都督;(二)肇庆设立两广总司令部,举岑春煊为总司令;(三)处蔡乃煌死刑;(四)从速实行北伐;(五)各地民军,自岑入粤,设法抚绥,并自三水划清防界,以马口为鸿沟,西南以上,归魏邦屏、李耀汉、陆兰清防守,西南以下,归龙分派巡船防守,彼此均不得逾越,免致冲突。陆、梁又齐声道:“这五条协约,是即日就要履行的。我等为亲友关系,竭力为君和解,你不要再事抵赖呢。”说得龙济光满面羞惭,没奈何喏喏连声,告别而去。一入省城,即与谭学衡密谈数语,学衡会意,便调了军士数百名,直至蔡乃煌寓所闯将进去。乃煌莫明其妙,尚与那新纳的簉室,对饮谈心,备极旖旎,猛见了谭学衡,知是不佳,急忙起身欲遁,哪经得谭学衡的武力,一把抓住,仿佛与老鹰攫鸡相似。可怜这个蔡老头儿,生平未尝吃过这个王法,吓得浑身乱颤,带抖带哭道:“这……这是为着何事?”谭学衡也不与细说,一径拖出门外,交与军士,自己随押出城,行至长堤,喝一声道:“快将杀人造意犯,捆绑起来,送他到地狱中去。”蔡乃煌才知死在目前,当向谭学衡道:“我不犯什么大罪,就是罪应处死,也要令我一见子诚,如何你得杀我?”问你何故设计杀人?谭学衡道:“你还说没有大罪么?往事不必论,就是现在海珠会议,你与颜启汉等通谋,害死多人,我弟学夔,也死在你手,问你该死不该死呢?”乃煌不禁大哭道:“龙济光卖友保身,谭学衡替弟复仇,总算我蔡乃煌晦气,一古脑儿为人受罪,我不想活了六七十岁,反在此地处死呢。”谁叫你做到这般?语尚未毕,已被军士缚在柱上,一声怪响,枪弹洞胸,蔡乃煌动了几动,便一道魂灵,驰归故乡去了。堤上观看的行人,统说是这个贪贼,应该枪毙,并没有一个爱惜。蓦地里来了一位美人儿,行至乃煌身旁,总算哭了几声老头儿,老杀坯,后经军士说明,才晓得这个俏女郎,就是与乃煌对饮的美妾,还不过与乃煌做了半月夫妻。小子有诗咏乃煌道:
享尽荣华逞尽刁,长堤被缚泪潇潇。
贪夫一死人称快,只有多情泣阿娇。
乃煌处死后,龙济光即遵约北伐。欲知一切情形,容待下回分解。
本回以粤事为主体,而浙事附之。盖粤、浙先后独立,屈之举动,正以龙为师,故时人有粤、浙二光之目。济光、映光,似衣钵之相传,此作者之所以因粤及浙,连类并叙,非特为时日之关系已也。且朱、屈为故友,而屈负朱窃位,龙、蔡亦为故友,而龙杀蔡求和。朱非不可逐,蔡非不可杀,但朱去而屈继,蔡死而龙生,友道其尚堪问乎?要之假公济私,见利忘义,系近代一般人心之污点。二光固有光矣,鉴于二光者,盍亦为之反省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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