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话就有人送上锄头等用具来,张钺心里乱糟糟的,也没听仔细,看送往文臻处,又抢上一步去拿锄头,道:“我来我来!”被苏训一把拉住。
燕绝大声喷笑:“你来?你又来?你是女人吗!”
张钺反应过来,脸色涨红,捏紧锄头不松手,苏训拿走锄头,轻声在他耳边道:“大人今日如何乱了方寸?放心,刺史大人自有分寸。”
张钺看他一眼,心中苦笑,想若是平日自然不会如此慌乱,还不是因为……但想着先前文臻的告诫,可不能露了风声,只得叹口气,松了锄头。
那边文臻没给燕绝继续嘲讽张钺的机会,已经接话道:“是极。求雨主祭下官不方便,这七女挖沟,下官忝为父母官,总该尽一分力。”
燕绝笑道:“本王还以为刺史大人会继续推搪呢。毕竟那三个条件,也不知道刺史大人是否都符合,这要万一哪条不符,引苍天震怒,别说求不了雨,赤地千里那就不好了。”
张钺心里又是一跳。心知燕绝这话险恶。却见文臻神色坦然,环顾四周:“王婆卖瓜总是不好的,那便请问诸位乡亲父老,可觉得本官合适?”
四周百姓齐声欣然:“自是再合适不过!大人亲身求雨,为民不计辛劳,亲执贱役,更见爱民拳拳之心,我等感激涕零!”
张钺再次心中感叹刺史大人的灵活狡黠,选择权交给百姓,将来万一“贞洁无瑕”上出了纰漏,总归那是百姓自己选的,怪不得谁,眼看燕绝又气歪了脸,顿觉心情畅快,但看着那锄头递到了待产孕妇手中,心里恨不得夺过那锄头,先狠狠一锄头把那奸王给刨了。
当下又议了七女的名额。因为文臻亲自参加,所以其余人自然要从身份不一般或者和她亲近的人中选。采桑已经赶了过来,自然要陪着她家小姐,寒鸦也算一个,冷莺向来隐身不出面。白林的女儿自告奋勇,君莫晓带着张夫人家的大小姐也来了,君莫晓想参加,被文臻眼神拦住,张大小姐则参加了,再加上在场一位有名气的大儒的女儿,和一位郡守的女儿,很快凑足了七人。
听说刺史大人亲自带头扒阴沟,湖州百姓轰动,都跟了去看,七女挖沟,要求扒足七户人家阴沟。众人浩浩荡荡跟着文臻,就近拣了附近的七户人家,本来也不用真的去扒阴沟,也就是挥舞锄头做个样子。燕绝偏说不扒开阴沟,哪里引来的水?扒!得真扒!
历来仪式这种东西,就讲究一个虔诚,有人这么说了,再想搪塞便叫不敬,众人也便觉得,果然还是扒开阴沟显得更加虔诚,求雨的成功率也就更大一些。文臻也没说什么,当即戴上斗笠,挽起袖子,带着几个小姐,一锄头一锄头去挖那阴沟。
平日里这活计也不算什么,但天气炎热,阴沟里又臭气熏天,就颇有些难熬了。白林的女儿和大儒女儿那种大家小姐,上下跑两遍已经香汗淋漓,闻着那臭气更是肠胃翻涌,看一眼不动声色的文臻,只能用手绢扎在鼻子上,好容易把沉重的锄头挥起来,险些又锄着了文臻的脚,被采桑瞪了一眼,干脆和寒鸦两个将几位小姐挤开去,加快挥锄,也好让文臻早点解脱。
文臻却平平静静,站在土堆上方,握锄姿势标准,动作有力稳妥,锄头看似不快,却很快就带头刨出了一半,众位乡老瞧着刺史大人神情动作,都心中暗暗点头。
张钺却盯着文臻背上很快洇出的大片汗迹,眼圈都有些红了。
苏训则默不作声走开,去唤人准备淡盐水。
刚扒完一条沟,那位大儒的小姐就不成了,因为中途不能换人,之后就拖着个锄头眼睛红红的做样子。两条沟后,郡守的女儿吐了出来,给文臻准备的淡盐水拿来给她漱了口,之后也就是一朵做样子的娇花,连锄头都是寒鸦帮她拖着的;三条沟后,还想死撑着的白林的女儿哭着被采桑寒鸦架着往沟外走,却连眼泪都哭不出来,文臻看她脸色不好,亲自给她喂了一颗药,白林站在几丈外,碍于身份和立场不能过去,袖子里一双拳头攥得死紧,又转头暗昧不明地看了燕绝一眼。
不仅是他,那位大儒,那位颇有地位的富商,暗中看燕绝的眼神,都很是不善。
君莫晓在一边旁观原本有些心急,此刻忽然明了文臻的用意——燕绝在湖州这些日子的折腾,得罪的多半是百姓,官员士绅士子阶层他倒多半笼络着,但今日就扒个阴沟,就得罪完了。
咱们家刺史大人的坑,那真叫个遍地都是猝不及防。
只是不管怎样,这样的天气里一个快要生产的孕妇干这样的重活,君莫晓心中也极其不安,只盼着这活儿赶紧干完,燕绝能够不要再作妖。
好容易七条阴沟扒完,剩下的几乎都是文臻寒鸦干的活,百姓们一路跟着,眼看刺史大人当真将这极苦极累的活一肩担了下来,眼神都亲切了许多,这边刚刚事毕,那边百姓一拥而上,送瓜果的,送井水湃的汗巾的,扇风的,遮阳的,一张张笑脸十分诚恳热切。
这真切的热情看在燕绝眼里,自然是十二万分的不爽,想着为难一下这女人,结果倒便宜了她收买人心,不防人群中文臻含笑谢了百姓,一转头就对住了他:“本官不过做了分内的事,诸位乡亲不必谢我。定王殿下以皇子之尊,天潢贵胄,还要亲自祭台祷告求雨呢,这才是体恤我湖州百姓疾苦的贤王啊。”
众人转头,目光盯住了燕绝,燕绝表情一僵,这才想起了先前他用来套住文臻的话——尊贵的人亲自挖沟才有效果,那么尊贵的人亲自求雨自然也更能取悦上苍。
已经被架了上去,又看着文臻受爱戴,定王殿下此刻自然不会怂,冷哼一声便起了身,夺过张钺手中《龙祠告诸神祷雨书》,走上台去,燃香诵读。
读啊读,读啊读。
怎么也读不完。
那一卷纸出意料的长,不仅长,还佶屈聱牙,骈四俪六,典故遍地,用词晦涩,他是皇子,早早开蒙,自然不是不学无术之辈,但读这篇文也觉艰难,又怕露怯,只能调动全部精神,而烈日当空,高台无遮,眼前三柱青烟浓烈的香气熏得本就开始干哑的喉咙更加痛了,额头上的汗滴下来,落在纸上,将那些蝌蚪似的墨迹洇得一团团,他瞪着那些字眼,觉得脑子嗡嗡涨,越认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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