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耕星翻了个白眼“一面说着不必拘泥,一面又磨磨唧唧,哼,女娘心口不一”
然后他老人家不管不顾,率先吃了起来,这一顿饭,在大家对主人家的古怪脾气熟悉之后,也算吃得其乐融融,这一众护卫劳累一日,能吃上一顿尽心准备的热饭热菜,极是满足。
只是,宿耕星埋头吃饭,没给任何说话之机,岳欣然便作不知,与宿应白、阿奴一长一短说着话,慢慢吃起来。
宿应白这孩子果然极是聪慧,在十里铺匆匆一面,他只知道岳欣然夫家姓陆,却念念不忘报恩之事,只是一直无法打探。直到今日他自族学念书归家,却远远看到那位曾有恩情的陆夫人与叔祖一道往田间而去,叔祖一贯教导极严,未识诗书前绝不让接触稼穑之事,他不敢往田间去,便在家守候。哪晓得只有叔祖一人归来,他急切间连忙将前事说了,才有宿耕星去而复返之事。
宿应白点头道“我现下晓得夫人还居司州之位,下次定要去亭州城登门道谢”
岳欣然摇头笑道“今日见面,你已经道过谢啦,你年纪还小,阿奴也还年幼,不必讲究这些。好好念书,他年你若能长成顶天立地的君子,便也不枉相识一场。”
宿应白连连点头,此时席间大家已经吃得差不多,宿耕星放了碗筷,瞧了宿应白一眼嫌弃道“你现下这小身板,登门道谢都被人嫌弃叫你好好读书识字,好好吃饭多长个儿你这位恩人将来若是缺个人挑水,你起码也能帮上忙不是现下你能顶个什么事”
岳欣然
明明是一番勉励,这宿耕星就是能将话说得如此难听,也是能耐。
然后,岳欣然开口道“宿先生,我此来有事相求,可否借一步说话”
宿耕星不甚耐烦便要起身离去,宿应白连忙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叔祖我现下帮不上陆夫人的忙,可否有劳叔祖听一听陆夫人所请”
宿耕星抬手给了他一个爆栗,终是没有径自离去,而是冷冷道“你不必啰嗦什么,我只说一条,我先时自亭州去职时便说过,我此生不愿再为那些蝇营狗苟之事踏足官场那等污浊烂地你若有这空闲,另寻他人来得更快,不必在此浪费功夫”
这番话极不留情面,席间登时一寂,此时夜色已深,人声突然安静,周遭蛙叫虫鸣便陡然清晰传入耳中,气氛一时紧绷。
冯贲等人俱难掩面上不满,司州大人此番亲临,甚至挽了袖子亲自下地,其意之诚,众人皆见;更不必说,还有对宿氏兄妹的相救之恩在前,更有结交的前缘,这宿老儿真是太不识抬举
宿应白这半大少年听得倒懂不懂,但陡然紧张的气氛叫他担忧地朝岳欣然看去。
岳欣然面上神情不变,在这夜风星空之下,她口气却是极为相宜的舒缓平和“宿先生,我自亭州城一路南来,官道之旁皆是荒草白骨,所经村落十九败落,田地更是悉数抛没,应白与阿奴的模样您先时往十里铺定是见到的,可放眼望去,茫茫亭州,所有百姓皆是一般悲苦,百姓何辜,叫人如何忍心”
宿耕星猛然一掀桌案,一指岳欣然暴然怒喝“你问我何其忍心哈你们这些尸位素餐之辈,竟有脸来问我到底是谁将亭州局面弄到如今这一不可收拾的局面百姓何辜你竟能说得出百姓何辜的话夜晚闭上眼睛,听着百万亭州百姓的凄厉哭号,你们可能安心睡得着竟还敢来问我”
陪坐的宿氏族人已经被吓得怔在原地,宿耕星脾气不好族中皆知,可是这样大的火气,他们谁也没有见识过。冯贲等人更是已经崩紧了肌肉,若是宿耕星敢唐突大人,休怪他们不客气。
岳欣然却晓得,宿耕星这一腔怒火早就憋了不知多久,不是冲着自己而来,却是冲着那个曾叫他失望透顶的亭州官僚体系。
甚至听到这番怒骂,她的心中反而多了一番笃定,反而道“宿先生,喝骂怒斥又有何用亭州局面糜烂至此,亭州百姓凄惨若此,你我同座,若说罪责,谁又敢说逃得过”
宿耕星听到这话,简直气笑了“老夫当初早就说过若要与北狄对阵务要耕者有其田,百姓有米粮方才供应大军,分明是方晴那死鬼听不进劝在前,宋远恒那匹夫刚愎自用坚壁清野在后”
岳欣然打断他的话道“所以宿先生觉得自己辞官归隐,就没有责任了对吗反正宿先生眼前所见桃源县,男耕女织田园安乐,大可以骗自己眼不见便心不烦,不必去想整个亭州如今的水深火热,便可以不去想自己可能负有的责任,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地指责别人,自己不必有任何负担”
宿耕星气到额角青筋再次跳动,可不知是否岳欣然的话触动他心中阴暗一角,一贯语不饶人的他竟一时语塞,找不到话来驳斥。
宿应白小脸惨白连忙去扶他“叔祖,叔祖”
岳欣然却是离席,郑重一礼到底“宿先生,我方才那番话太过无状,指责亦是无端,还请见谅。若有谁该为亭州如今的局面负责,有许许多多人,却最不该指责于您,您已经尽力回护桃源一地的安宁。”
那样的歪理邪说,其实就是道理绑架,强加责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岳欣然道歉,宿耕星的气消了下去,却不知为何,他沧桑面庞上流露出少见的颓然“行了,你莫要说了,我是不会再回官场了”
那些利用,那些背叛,那些勾心斗角,他不想再去周旋。
他再多的为百姓的考虑,到了那些地方,只会变成他们攻诘、压榨百姓的手段。
这些年,他看得越多,便越觉得越是齿冷心寒。
世间万物,皆有其时,不论什么样的地界,春花秋实,应天而萌,依地生,宿耕星看来,皆有其本真天趣,唯有官场那样的地方,生出的罪花孽果,污浊世间,叫他多想一下都觉得恶心。
宿耕星吁了口气,看着天上的星子,第一次平静下来,不带任何脾气地道“我不知道你此番前来,是不是和那些人一般,又是想图谋什么,我已经这般年纪了,不想再成为谁手中的棋子,去压榨百姓,成为谁手中的木偶,去摆弄庶民,更不想成为谁手中的刀剑,卷进那些腐臭不堪的争端攻诘里,你们休息一晚,便回去吧。”
然后,他转身缓缓离去,背影都因为佝偻而显得矮小迟缓,这一位宿先生,实在算不得年轻了。
岳欣然上前一步“宿先生如今亭州百废待兴,我初任司州之职,正在肃清吏治,确是需要人带领亭州百姓安心农耕,如今正是春耕之时,经不起半点耽误。您或许已经看过太多官场的黑暗污浊,但是,我恳请您,哪怕是为了亭州百姓,请对世道人心燃起最后一点信任与光明,我不是先前那些官员,镇北都护府也绝不是先前那样的官府我心如此,天地可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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