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苏竞竟忽然走了过来,看看儿子,道,“看看你这样子,听说前几个月你休假都没去上朝,可是真事?”苏棋只得点头。苏竞哼一声,“你小子在自己府里逍遥自在,可没想起过爹娘么,出了什么事都不与我们说一声。这回好容易聚上了,可要给我解释了吧?”苏棋脸上些许为难,若说是腿脚断了,爹娘必定要检查的,肯定不好蒙骗,可若说实话,那又如何能让爹娘放心呢?一下子便踌躇了。苏竞看他样子是不想说,神情沉了三分,正想继续发难,却被苏母拉住,软言道,“大过年的,别逼儿子了,这么大人了他自己心里有数,他不说,也肯定有道理的。”苏竞被夫人这么一劝,也只好叹了口气,道,“子轩啊,你也二十六了,过了年便是二十七,我不管你娶妻,只是你竟是一年活得比一年过去了,这叫什么事啊?你的事,我也略有听说,称你公务时不幸落马断腿,便休假了,别人若是听了必定信,可我是你爹,这样的谎也只有皇上肯给你圆了,若要我信,那断断不可能,只是既然你不愿说实情,那也罢了,自己好好处理吧。”说罢,也不提了,转到苏惠那里去看外甥了。苏家的团圆饭自然是热热闹闹,人声喜庆,连忙得腰酸腿疼的管家也在这时候忘记了身上乏疲,喜气洋洋吩咐小厮上菜快些。唯有苏棋被爹娘这么一说一劝,好端端一顿饭也吃不安心了,抬眼就看到大圆桌前两个显眼的空位,一个是祖母灵牌,一个是小姑姑苏樱的空位,每年除夕夜的餐桌上是必留的两个位置,一时又想起残破的窝棚里的张大饼父子,也顾不上叔叔姑姑们给他推荐各家小姐千金,竟是一直神思不宁着。苏母看了,用手肘戳苏竞,苏竞咳一声,低声道,“罢了,棋儿性子一向倔强,他既然如此,随他吧。”苏母点点头,给苏棋碗里送一筷鱼过去,也没说什么了。苏家人热热闹闹吃到半夜,连带着宵夜、品茶,在苏府里好不热闹,一直到三更过了,才三两告别,或者直接在苏府客房里安顿了。苏棋原以为自家爹娘必定会留下来,谁知苏竞只是严肃看他两眼,最后还是带着苏母走了。苏棋心里顿时明白,是爹要自己来处理好自己的事,便将爹娘迎到了门外马车边,叮嘱了两句路上小心,便感激地目送马车离去了。送罢客人,苏棋独自回到自己的院落,本在团圆饭上喝了不少酒,如今冷风一吹竟把酒气吹去不少,感觉肚里空空,脑中剧痛,也没有睡意。他抬头四顾,忽然跑回厨房偷了两瓶酒过来,轻车熟路从梯子爬上自己卧房房顶去了,在瓦片上一坐,开始对着夜幕独斟起来。这通向房顶的梯子是他自己架的,因为苏棋卧房在苏府正东面,从房顶上看可以望到遥遥西市灯火,以往有了什么开心事儿都和白行简在这上面痛饮一夜,哪知如今却成了一人断肠处,他自嘲一笑,就着酒瓶口儿灌下一大口酒去。喝到半醉之时,苏棋忽然听到瓦片翻腾声儿,晕眩间也不忘记皱眉,心道可是谁家猫狗又爬房来偷吃了,可迷糊间眼一睁,却看到面前一大片黑影,没反应过来,一下子不由惊出了一身寒颤。张远尘站在他面前,面无表情。苏棋好半天才认出了他来,心道莫不是见了鬼了,难得菩萨有这么灵的时候,才想着这人呢,就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忍不住伸手一摸,哟,还是热的,看来是个真人。便傻乎乎咧嘴一笑,叫道,“表哥来晚了,苏家的团圆饭都吃过了……”【完】谁知张远尘不为所动,垂着眼看醉醺醺的苏棋,脸沉在阴影里也看不到什么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是我爹不行了,他要见你。”苏棋一听,酒立马醒了大半,被踩到尾巴般跳起来抓住张远尘衣襟,双目睁大,“什么?!师傅怎么了?!”张远尘看他样子,抿抿唇道,“随我来。”苏棋还没反应过来,一阵风刮过,他被张远尘搂着腰,已经飞出了苏府,脚尖刚落地又被张远尘拉着飞奔。迷迷糊糊间苏棋猛然想到,哦,也是,平时里不苟言笑、专心做烧饼的冷面冰山男,也是个武功很厉害、在战场上杀过人的将军呐。两人很快就到了西市,苏棋的腿脚已经不听使唤了,在张远尘搀扶下咬牙往熟悉的大院里跑,好容易推开门踉跄到了内屋,就看到灯火下张大饼慈祥的笑脸,“阿棋跑这么快做什么,可别路上摔了。”声音细若游丝,显然已是回光返照。苏棋眼一红,扑倒在张大饼床前,“师傅,是阿棋不好,不应该这么多日都不来照顾您的……”张大饼勉强伸手拍他的肩,“没事没事,别哭了,师傅说过,终有一天,师傅是要下去陪师娘的,你师娘也等的累了……”说到这里他苦笑一下,“可惜啊,我没能完成你师娘交代的,没能看到二狗、也没能够看到你抱孙子哟……”张远尘立在床边,没说话,屋里只听得到苏棋呜呜的哭声。张大饼依然笑得安详,“莫哭莫哭,如今这铺子有了你和阿尘一起,我也没什么好放不下的了,若是来年有了意中人,清明带到我墓上上柱香,给师傅看看就罢了……”“爹,您放心吧,我会和阿棋把烧饼铺打理好的,您若是去了,就安心去吧。”张远尘轻声道,“只是这媳妇儿,可能这辈子孩儿都不会带给您看了,孩儿不会娶亲的。”张大饼和苏棋都是一愣,随即张大饼还是笑笑,“随你吧,我这个爹也没能养你几年,你还这么尽孝也算是爹的福分了,你的日子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吧……”说到这里,已经是大喘气了,呼吸的声音犹如拉风箱一般。“有你们俩,我就安心了……”张大饼叹息般地说道,缓缓闭上眼,“小苏啊,我来陪你了……”苏棋和张远尘守在一边,大气不敢出,眼睁睁看着张大饼微弱起伏的胸膛趋于平缓,最后归于寂静,温热的掌心也逐渐冷下去。苏棋的泪一滴滴落下来,流进衾被里。张远尘依然站着,半晌拍拍苏棋的肩,道,“别哭了,明早去找庄家的铺子吧,他们家的棺,是京都做得最地道的了,我娘的棺也是他们做的……再挑个好日子,让我爹娘同穴了吧……”苏棋依然只是哭。默然片刻后,张远尘缓缓道,“做完头七,你回来吧……”苏棋抬头看他,一脸不敢置信。“这是我爹的遗言啊,我怎么能不听呢……”张远尘背过脸去,尾音里带了哽咽。“师兄……”苏棋怔怔地喊,心道只是遗言的缘故么,然后抱住了他的手,“师傅走了,我只有你了啊……我也一辈子不会娶妻的……”张远尘没挣脱,两个人就在床边守了一夜。第二天,西市街坊都知道了,张家烧饼铺的主人除夕夜去世了,享年刚到六十,他的儿子和徒弟继承了这个小铺子,并且打算把这个铺子一直开下去。于是几天以后,人们视线里又出现了那个白衣的小伙儿和黑衣后生,只是这两日虽是正月,别人家挂灯笼春联好不热闹,两人袖上却都别着黑纱,买卖时服务周到,却不见笑容了。人们也看到,两人常早早收了摊就往庄家跑。在庄家待了几十年的老掌柜言之凿凿,说这副棺是他坐镇庄家这么多年来做得最好的一副了,银子都是花了大手笔的,出葬的排场都是遵了上古的礼节来,压铜钱、放米,每个步骤都是没有一点瑕疵的。最后,张大饼葬在了许多年前他夫人葬下的地方,那是座京郊的荒山,山上可以望到下面田野和养猪的人家,一阵风过来,冷风激起枯萎的草木发出簌簌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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