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刘建藩据住零陵,与北军相持多日,寡不敌众,多败少胜,不得不向两粤乞援。段总理也恐两粤援刘,暗着人运动粤吏,使他反抗省政府,作为牵制。适值粤属惠州清乡总办张天骥,为省政府所黜,改任刘志陆为总办,天骥心怀怨望,遂对省政府宣告独立。已而刘志陆带兵进攻,惠州帮办洪兆麟、统领罗兆昌、帮统刘达庆等,联合陆军,共攻天骥。天骥独力难支,只好窜去。偏潮州镇守使莫擎宇,又复向省政府脱离关系,自言军政当直隶中央,民政仍商承李省长办理。好一个骑墙法子。旋又联结钦廉道冯相荣,及镇守使隆世储,气势颇盛。张天骥亦奔投潮州,与莫相依。莫擎宇遂电达中央,自述情状。段总理乐得请令,褫夺广东督军陈炳焜职衔,特任省长李耀汉兼署督军,即命莫擎宇会办军务。看官试想!民国纪元以来,各省虽号称军民分治,实际上全是军阀专权。自黎政府成立以来,虽改换名目,治军称督军,治民称省长,毕竟省长势力,敌不过督军,督军挟兵自重,对着一省范围,差不多是万能主义。段总理将陈炳焜褫职,即用李耀汉兼职,也是一条反间计。但陈炳焜怎肯依令?仍任督军如故,李耀汉势难代任,依然照前办事。陈炳焜且与广西联兵援湘,与刘建藩等并力作战,所向无前,夺回宝庆、衡山,复拔衡阳、湘潭,累得傅良佐日夕不安,又向段总理请援。段总理未免一惊,因恐远水难救近火,只好责成王汝贤、范国璋两人,令他效力图功,特派汝贤为湘南总司令,国璋为副司令,满望他感激思奋,扫平湘南自主军队。不意两人逗留不进,反通电中外及自主诸省,商请双方停战。略云:
天祸中国,同室操戈,政府利用军人,各执己见,互走极端,不惜以百万生灵,为孤注一掷,挑南北之恶感,竞权利之私图,借口为民,何有于民?侈言为国,适以误国。果系爱国有心,为民造福,则牺牲个人主张,俯顺舆论,尚不背共和本旨。汝贤等一介军人,鲜识政治,天良尚在,煮豆同心。自零陵发生事变,力主和平解决,为息事宁人计,此次湘南自主,以护法为名,否认内阁,但现内阁虽非依法成立,实为事实上临时不得已之办法,即有不合,亦未始无磋商之余地。在西南举事诸公,既称爱国,何忍甘为戎首,涂炭生灵?自应双方停战。恳请大总统下令,征求南北各省意见,持平协议,组织立法机关,议决根本大法,以垂永久而免纷争,是所至盼!
特此电闻。
自王、范两人宣布此电,当然置身事外,引兵退归。
那零陵自主军队,及两粤各军,未肯遽罢,仍旧扬旗击鼓,进逼长沙。湖南督军傅良佐,麾下亲兵,寥寥无几,专靠王、范两师,出去御敌,偏他两人宣告停战,且有倒戈消息,急得傅督军不知所为,只好与代理省长周肇祥,想出一条逃命的上策,夤夜同走,潜登兵舰出省,奔往岳州。这也好算得迅雷飞电的计策么?长沙失去主帅,亟由省城各团体,自组湖南军民两政办公处,暂时维持,适值王汝贤领兵回省,乃公推汝贤为主任,担任维持秩序。
傅良佐等退至岳州,不得不电达中央。段祺瑞接到此电,忍不住惭愤交并,慌忙驰入总统府,报明冯国璋,痛责王、范两人叛命的罪状。冯总统却默然不答。段始窥透隐情,料知王、范两人的行为,是由老冯暗中授意,遂作色与语道:“总统主和,祺瑞主战,两不相谋,应有此变,祺瑞情愿免职,请总统另任他人。”冯总统才淡淡的答道:“傅良佐所任何职,乃弃省潜逃,不为无罪。”祺瑞道:“王、范两师,无故倒戈,良佐势成孤立,自然只好出走了。”冯总统又道:“我何尝绝对主和,如果能戡定南方,就是我也自愿赴敌,请总理不必误会!”祺瑞起座道:“祺瑞已不敢再干了。或战或和,请总统自主便了。”言毕即去,未几,即递入辞职呈文,又未几,复递入国务员辞职呈文。冯总统不便遽允,派人一一挽留,复通电各省云:
国事濒危,人心浮动,一隅生隙,全国动摇。兹将数日经历情形,暨失机可惜之点,通告于左:自复辟打消,共和再造,军人实为功首,此后军人团体,即为全国之中心点,生死存亡,有莫大之关系,此不但本国人所共知,亦外交团所共认。此次政府成立,所行政策,以改良民国根本大法为宗旨,故不急召集新国会,而为先设参议院之举,在法律上虽微有不同,而用心实无私意存于其内。西南二三省,起而反对,无理要求,中央屡为迁就,愈就愈远,不得已而用兵,只为达到宗旨而已,初非有武力压迫之野心也。兵事既起,胜负虽未大分,而川事则中央颇为得手,滇、黔在川之兵,不日可期退出川界。广东方面,陆、陈、谭虽有援湘之兵,因龙、李、莫倾向中央,暗中牵制,以是不能大举。是时也,湘南战事,我北军将士,稍为振奋,保持固有之势力,中央即可达完善之结果。不意我北军九死一生,最有名誉之健儿,误听人言,壮志消沮,虽系一部分之自弃,而掣动新胜,暨相持未败之众,于是合谋罢战,要求长官,通电乞和,不顾羞耻,虽曰其中有不得已之苦衷,而中央完全将成之计划,尽行打消矣。诸君闻之,能不惜哉!能不痛哉!特是通电求和,主持人道,欲达宗旨,亦必能战而后能和。假如占住势力,战胜一步,宣布调停,再进一程,征求同意,为中央留余地,保政府之威严,吾辈军人之名誉大张,国家人民之幸福是赖,乐何如之?乃不出此而为摇尾乞求,纵能达到和平目的,我军人面皮丧尽矣。国璋亦军人之一份子也,如此行为,万无下场余地,不为羞死,亦将气死。诸君皆爱国丈夫,有何高见,如何挽救,能否贾勇救国,振奋部下士卒精神,筹兵筹饷,以谋胜利,则大错虽已铸成,尚可同心补救。国璋代行权位,惶愧奚如!国将不存,身将焉附?如有同心,国璋愿自督一旅之师,亲身督战,先我士卒,以雪此羞。宣布事实,渴望答复!
这篇通电,辞旨隐闪,又主和,又主战,看似斥责王、范两人,却未曾提出姓名,不过含糊影响,但为段总理顾全面子,所以有此电文。湘军第二师师长陈复初,方改编为陆军第十七师,驻扎常德,他闻王汝贤入主长沙,居然代行督军职务,心下很是不服,竟在常德宣布独立,要来攻夺长沙,就是两粤援湘各军,也不肯听命汝贤,纷纷入扰,长沙很是危急。到了十月十七日夜间,城中忽然火起,烟雾漫天,秩序大乱。汝贤也只好弃城出走,潜赴岳州。是时傅良佐、周肇祥两人,已由京中召入,传令免官候惩,令云:
湖南督军傅良佐,代理省长周肇祥,擅离职守,着先行免职,听候查办!此令。
同时又有一令云:
据王汝贤等电称:傅督军于十四日夜,携印乘轮,不知去向,省长亦去,省城震动,人心惶恐。汝贤等为保护地方安全起见,会同在城文武,极力维持,现在秩序,幸保安宁等语。并据自请处分前来。傅良佐、周肇祥擅离职守,本日另有明令免职查办,长沙地方重要,不可主持无人,即派王汝贤以总司令代行督军职务,所有长沙地方治安,均由王汝贤督同范国璋完全负责。查王汝贤等,身任司令重寄,统驭无方,以致前敌败退,并擅发通电,妄言议和,本属咎有应得,姑念悔悟尚早,自请处分,心迹不无可原。此次维持长沙省城,尚能顾全大局,暂免置议。王汝贤等当深体中央弃瑕录用之意,严申约束,激励将士,将在湘逆军,迅予驱除,以赎前愆。
倘再退缩畏葸,贻误戎机,军法俱在,懔之慎之!此令。
这令颁发,乃是十月十八日,与王汝贤弃城出走的时候,只隔一宵。京、湘相隔太远,汝贤又仓皇出奔,无暇拍电至京。所以京中尚未闻知,还令汝贤及范国璋,担任长沙治安职务。那段祺瑞自有意辞职后,虽非极端决裂,但对着湖南问题,不再入商,冯总统因得自由下令,轻轻将王、范二人罪状,豁免了事。惟段祺瑞览此令文,愈加不悦,自思老冯前电,已是态度不明,此次又仅罪及傅、周,不及王、范,明明是阿私所好,党同伐异的行为,因复决计辞去,不愿与冯共事。正拟二次递呈,复接得直、鄂、苏、赣四省通电,并请撤兵停战,这又是冯派联络,推倒段内阁的先锋。电文署名,一是直隶督军曹锟,一是湖北督军王占元,一是江苏督军李纯,一是江西督军陈光远,文中说是:
慨自政变发生,共和复活,当百政待理之际,忽起操戈同室之争,溯厥原因,固由各方政见参差,情形隔阂,以致初生龃龉,继积猜嫌,亦由二三私利之徒,意在窃社凭城,遂乃乘机构衅,而党派争树,因得以利用之术,为挑拨之谋,逞攘夺之野心,泄报复之私忿。名为政见,实为意见,名为救国,实为祸国,于是阋墙煮豆,一发难收。锟等数月以来,中夜徬徨,焦思达旦,窃虑覆亡无日,破卵同悲,热血填膺,忧痛并集。盖我国外交地位,无可讳言,欧战将终,我祸方始,及今补救,尚恐后时。至财政困难,尤达极点,鸩酒止渴,漏脯疗饥,比于自戕,奚堪终日?东北灾祲,西南兵争,人民流离,商业停滞,凡诸险状,更仆难志。大厦将倾,而内哄不已,亡在眉睫,而罔肯牺牲,每一思维,不寒而栗,中心愤激,无泪可挥。夫兵犹火也,不戢自焚矣,如项城覆辙可鉴,矧同种相残,宁足为勇?鹬蚌相持,庸足为智?即使累战克捷,已足腾笑邻邦,若复两败俱伤,势且同归于尽。今者北倚湘而湘不可倚,南图蜀而蜀未可图,仁人君子,忍复驱父老兄弟于冰天雪地枪林弹雨之中?且战局延长一日,即多伤一日元气,展伸一处,即多贻一处痛苦。公等诚心卫国,伟略匡时,其于利害祸福所关,固已洞若观火。况争点起于政治,知悲悯本有同情。锟等不才,抱宁人息事之心,存排难解纷之志,奔走啼泣,惨切叫号,而诚信未孚,终鲜寸效,俯仰愧怍,无地自容,惟希望之殷,始终未懈。故自政争以来,默察真正之民意,仰体元首不忍人之心,委曲求全,千回百折,必求达于和平目的,以拯国家之危难,而固统一之宏基。区区愚忱,当邀共谅。现在时势危迫,万难再缓,不得不重申前说,为四百兆人民,请命于公等之前。
伏愿念亡国之惨哀,生灵之痛苦,即日先行停战,各守区域,毋再冲突,俾得熟商大计,迅释纠纷。鲁仲连之职,锟等愿担任之。更祈开诚布公,披示一切,既属家人骨肉,但以国家为前提,无事不可相商,无事不能解决。若彼此之隐,未克尽宣,则和平之局,讵复可冀?公等位望,中外具瞻,舆论一时,信史万世,是非功过,自有专归,而旋乾转坤,亦唯公等是赖,反手之间,利害立判,举足之际,轻重攸分,救国救民,千钧一发。临电迫切,不知所云。
停战停战,这种声浪,与段总理的心理,绝对是不能两容。偏长江三督军,一气贯穿,又推那直隶督军曹三爷为首,曹锟排行第三,时人号为曹三爷。同来反对段总理,叫老段如何不烦?如何不恼?当下递入二次辞呈,不但辞去总理,且把陆军总长的兼职,一并辞去。冯总统还阳为挽留,但准他辞去兼职,仍为总理如初。看官!你想这位段合肥,还肯留着么?段为国务总理,又兼陆军总长,所以有权有势,莫与比伦,若军权一卸,还要这国务总理头衔,有何用处?自然一概不受,出都下野去了。恐未必真肯下野。冯总统乐得准他免职,另任王士珍为陆军总长,所有国务总理一缺,且命外交总长汪大燮暂代。汪大燮是段内阁中人物,本有连带辞职的故例,怎好代任总理?因此决意不为,一再告辞。冯乃商诸王士珍,邀他组阁。士珍系直系正定人,资格最老,出段氏上,情性素来和平,没有甚么党派,不过时人因他籍属直隶,共推为直派领袖,前时袁、黎两总统时,亦尝邀他为过渡总理,见前文。旋进旋退,无刺无非,老年人血气已衰,不堪再任烦剧,独冯意以为籍贯从同,派系无别,正好引为己助,抵制皖系,调和南方。王士珍固辞不获,乃承认暂署,于是段内阁遂倒,要改组王内阁了。小子有诗叹道:
携手登台谊似深,同袍何故忽离心?
堪嗟宦海漂摇甚,得失升沉两不禁。
王士珍既代署总理,旧有国务员,一并辞职,另换他人入阁。欲知所易何人,待至下回发表。
观于冯、段之倾轧,表面上似为和战之龃龉,实际上即为直、皖两派之纷争。傅良佐之督湘,冯意固未尝赞同,不过为李、陈两督军之交换条件而已。王汝贤、范国璋,与良佐相反对,其阴承冯意可知,拒良佐,即所以拒段氏也。良佐自命不凡,而实无干略,楚歌四逼,仓猝夜逃,名为党段,实则负段,段犹欲袒护之,得毋亦自信过深,而未知其用人之失当欤?迨直、鄂、苏、赣四督军,通电停战,而段氏之平南政策,复遭一大打击,势不能不辞职出都,此冯、段倾轧之第一幕也。而直、皖两派之恶,遂自是日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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