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耳朵里飘进来一句话:“那位据说是船业大王李老的公子?”
若莲微笑地看一眼臂弯里的男伴,颔首:“是的。那是李全良老先生的长公子李子明。刚从海外归来三个月。他太太是周氏纺织的四小姐。是周家唯一一个嫡出的小姐。”
“明白了。”男伴不着痕迹地点点头。这样的背景介绍已经足够充分:这个李子明显然是李氏航运内定的接班人——家族里为男子选择什么样的太太,往往无声地表明了该男子在家族中的地位。以周氏纺织的背景,以周家唯一一个嫡小姐的身份配这个李子明,李家和周家的态度已经很清楚。
“要过去说说话麽?”若莲问。
“现在不是时候。”男伴说,“等会儿看机会吧。”
若莲点头。那边现在的确不方便过去,李子明的旁边围了好几个人,他的太太也已经加入太太团中周旋——不过,都是别人奉承她。但周四小姐,李子明太太表现得非常非常得体,没有丝毫骄矜,这令太太们的奉承显得不落痕迹,双方都姿态好看,如坐春风。
那晚,若莲和她的那个男伴到底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去同李子明说话,晚宴的后半部分,李子明和周四小姐一直随侍在几名同李全良一个级数的真正大鳄身边。那些人,是他们的叔伯辈,周四小姐巧笑倩兮,李子明则执晚辈礼,怎么看,都是一对“佳儿佳妇”。那个圈子,是若莲没有办法带男伴介入的,哪怕就是打个招呼也不妥,不行。
三十五年了,若莲至今还记得那场宴会上的一切,包括事后她的男伴十分满意,给她的报酬丰厚得连惯见场面的她都吃了一惊。但他却没有顺理成章地在她处过夜,彬彬有礼地告辞而去。可是,其实,这一晚,若莲多么希望这个人能留下来啊。如果身边有个人在,出于敬业,她当可维持正常状态正常水准,如果留下她孤零零的一个,这样的夜……呵,真会疯了的。
是的,真会疯了。当若莲微笑着,得体地将男伴送走,这城市似乎也疯了。浓厚的雨云在漆黑的天幕下拼命堆积,大风从远远的海上而来,裹挟着张牙舞爪的闪电和让人心颤的雷声。几乎是一瞬间,大雨倾盆而下,仿佛,天漏了,天塌了。
若莲站在窗前,紧紧地咬了牙,温婉的面孔因为太过用力,几乎有些狰狞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真的很想嚎啕大哭。偏偏又知道自己连哭的资格都没有。这时候,她又开始感激那个走掉的男伴了——没有人在,她可以放肆地伤心一回。可是,真的可以放肆吗?又真的敢伤心吗?即便是这个难过得快要疯了的时刻,她还保持着要命的、无奈的冷静与清醒:自己,自己凭什么伤心呢?同李子明之间,并无半句承诺,就连欢场中常见的假的根本没有人相信的承诺都没有。自己有什么资格伤心呢?那些他走后的日子,她并不曾守身如玉,并不曾苦苦等待,并不曾鸿雁寄相思。呵……不是不愿,而是不能。她,完全没有权力去那么做。她如果真那么做了,会成为上海滩上最大的笑柄。而今,在这样一种状态下重逢,也算是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虽然痛,虽然暗自觉得自尊被踩在了泥里,可是,恰恰提醒了她,随时谨记自己的身份——她,卑微得连泥土也不如,她连仰望、羡慕他的妻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嫉妒?
呵,只是痛,只是痛,真是痛。到底还是因为年轻啊,在潜意识里曾有过游丝一般的隐隐期望或者幻想,才会捱了命运这样的嘲弄,这样的耳光。若莲残忍地挖掘着自己内心最深处最隐秘的那些东西,自己曾经幻想过什么呢?呵,其实并不曾幻想如他妻一般,能站在他身侧,自己幻想的,不过是重逢的一个眼神的交汇,就象曾经的那样,就象他和她无限靠近的时候,某个瞬间,彼此凝望的那样。可是,这样的幻想也终究只是幻想而已,甚至连想也不该想,她和他的重逢只能是今日这般,在一个这样的场合,非但不可能有她想要的一丝温情,根本连痕迹也无。是的,连痕迹也无——她在那里,李子明也在,可是,他们中间隔的,比重洋还要重洋,她倾了所有也买不起一张船票,可以抵达他处。
到得这个时候,若莲那近乎疯狂边缘的痛渐渐消散了,剩下的,是深深的萧索与刻骨的无奈——连痛的力气也全被抽光了。她能怎么样呢?大抵只能爬到床上去睡一觉,企望当新的一天的太阳升起,今宵这种倦意会稍微远一点。
然,这个晚上她到底没能睡成。
后半夜的时候,雷雨越下越大,并无半分要消停的意思,若莲在床上躺着,倒没有辗转反侧,也没有睁大双眼,她宁静地,闭着眼,但是醒着。她没有刻意去想,但也没有刻意不想,就那样,空茫茫地醒着。她甚至觉得自己会就这样,永恒地醒下去。可是,她的房门被丫头敲响,有熟客来了。
来的是张爷。彼时的张爷尚不是上海黑暗之王,但隐隐已有王者气象。听说是他到了,若莲一翻身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在镜子前略张了一张,披了一件衣裳就往外走。
“若莲,我带了朋友来。”就在她要开门而出的时候,门外响起了张爷的声音。那低沉稳定的声线听不出一丝波澜,但若莲的脚步顿住了,“是,我知道了,请稍等。”她知道,一定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正在发生。
她坐到妆台前,扑了一点粉,重新换过衣裳,再端起桌上半杯残茶,抿了一口,再出去。
客房里,张爷背对烛光坐着,他的对面,有个人,长手长脚,似乎有点紧张,似乎有点窘迫。若莲没有发问,掩了门,拎起桌上的茶壶,给他们斟茶。丫头送上茶以后已经被支使开去,此间只剩下他们。
“这个人,可以在你这里躲几天吗?”张爷平淡地开口,“干系重大,如果揭穿,连你都可能有性命之忧,你考虑一下再答应我。”
若莲低下头去,认真想了一回,“可以。”
张爷点点头,“那我就把人交给你了。三天,三天后我会安排他走。”
“时间已经过了三十五年,我想,现在说出来应该没什么关系了。”讲到这里,若莲顿了一顿,对听得入神的小凤仙说:“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的名字,又在很久之后才知道那个名字背后到底有什么干系。他是——。”
那个名字从若莲的口中吐出,小凤仙如同头顶滚过一个焦雷,当即张口结舌地傻在了那里,这个名字,天哪!中国人,除了彻头彻尾的无知妇孺,没有人没听过这个名字。这个人,曾经被她母亲救过?这个人,呵,那一年……她说:“我知道当时他躲的是什么事了!”若莲说:“现在谁都知道了。可是,当时我们都不知道。另外,其实事实的真相也不完全是大家都知道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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