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晚宴,张家女子固然是食不甘味,各怀心事,到底也夜深才散。大家都明白,有生之年能聚得如此齐的机会大抵是不多了,所以,就算是人人都有点心不在焉,也舍不得就这样散去。大家搜肠刮肚,努力地想要说点什么,生怕场面在某个瞬间彻底冷寂下来,不得不各自归去。于是,就连入画都没有说出太多扫兴的话。她知道自己说什么大概都会和姐妹们不大对盘,难得地沉默下来,只是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坐着,看着。寂寞太久太久了,这偶然的一次热闹温暖,居然没有令她亢奋,倒是有些小心翼翼,有些担心转瞬即逝,因此上,眼底眉梢,不知不觉地,竟带出一丝讨好的神色——望向谁的眼光里都有一丝讨好,包括几个女儿。
张明铛冷眼看着,心底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个晚上,她没有喝酒。说真的,要拒绝美酒的诱惑确实并不容易,尤其是姐姐妹妹姨妈们都小饮了几杯,脸上都带上一丝酡红,眼睛都有点异样的亮,那唇角的笑也都有几分春色。明铛知道酒喝到这种略有几分薄醉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那就是飘飘欲仙啊。想当初,她食髓知味,在这样的感觉里沦陷至没顶。因此,要不去碰杯中物,真的很难。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在心底回想廖爰死时的形状来警醒自己,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那个晚上,她在镜子中看到的自己的形象。就仿佛是和尚千百次地告诉自己,美女百年之后也不过是白骨,用白骨的形象来冲淡对美女的欲望。可是,明铛想起,廖爰曾经带自己去和一位高僧喝酒,该高僧老老实实地对他们说:“女人见不到,菩萨都想。”——修行的无边清苦中,见不到女人的时候,看到菩萨圆润的脸庞,优美的形态,竟然都会产生欲念。听到这句大实话的时候,明铛只是心中一动,有什么想法在心底漂浮,但却抓不住。真正懂得它,还是在戒酒的这段时间——酒见不到,醋都想。每次软弱的时候,她都会想起那个高僧,终于摆脱了欲望的强大引力,个中曲折辛苦,真正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当下,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杯茶,喝了一水又一水,已经淡得狠了,但到底比白水稍许好喝一点。它作为一杯茶的前尘尽管已经被时间冲刷至无形,可就算再冲上十次八次,还是在。自己呢,作为上海滩上曾经艳帜高张的张家明铛的前尘,固然已经被代有才人出的江山遗忘,但有过就是有过,到底不同。她想到了前些日子应邀到碧铛家打牌,那是碧铛特地约了人,张了场子为她助力。前前后后,暗地里使劲张罗。碧铛在这方面倒是继承了入画的天赋——张罗这种事情,绝对不能轻视,但是又绝对不能露出重视的痕迹。这个举重若轻的度,掌握起来,是一门高深学问。谢谢这个妹妹,控制得着实不错。但是在明铛自己,实实在在地说,却并没有那般上心。其实,即使是在那些名字响遍沪上的岁月里,她也没有真正上心过。那些人们来来又去去,即使他们带来了大量的金钱,还带来了虚荣心的巨大满足,可她真的没有真正上过心。也许也正因了这样,她身上才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正因了这样,那位高僧才说她有佛性。想起高僧说她有佛性的时候,她只觉无限讽刺,当然,她倒是知道,对方倒没有讽刺的意思。她只是觉得这个事实真是讽刺啊——象她这样的艳女,居然有佛性,真不知道佛性到底是什么。现在?现在依旧不明白。明铛只是不上心,即使在知道那些男人们迷恋她的这种不上心,她还是这般——她只是知道那是一个事实,从来没有想过要怎么去利用,怎么去经营,怎么去发扬光大。所以,她到得碧铛家的时候,闲闲地将大衣往沙发上一抛,腰肢回转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一双黑得幽深幽深的眼睛。那眼睛里写满了兴趣和试探——自此,张明铛宝刀不老,江湖重现。
现如今,她坐在这里,微微笑,看着身边的人们。当真是衣香鬓影,满室生春啊,姨妈们的脸上身上固然有了岁月的痕迹,可还是养眼,相当养眼。只有母亲老了。明铛打量着入画,发现她其实并不是她们这一辈中年纪最大的,可十多二十年来,却总是看上去最老的那一个。不,绝不是长相问题。事实上,怜卿和燕飞的眼角都有密密细纹,那细纹甚至比入画还要多,手上也有青筋隐现,可是她们看上去就是比入画年轻——甚至,甚至外婆张雪亭从神采上都要年轻一些。当然,仅仅是说从神采上。
这一年,张雪亭应该已经七十余岁,这个余到底余到几,没有人追究。今天她穿了一件织锦旗袍,烫着卷发,头发当然染过,一片烟云也似。从背后粗粗看去,还是袅袅娜娜一枝花。可是,不能细看。她已经不能穿玻璃丝袜——小腿上的血管突出,在皮肤下形成一条条纵横的纹路,因肤色白皙故,格外明显。手上也开始出现淡淡老人斑,这个虽然可以用脂粉掩饰,但是,在光洁的白玉镯子衬托下,那肌肤的质地,怎么也瞒不了人。还有脖子下的皮肤——噢,外婆非常聪明地穿了一件扣子系得高高的旗袍,几乎看不见脖子上的皮肤,只有一个依旧秀美的轮廓。但是,明铛清清楚楚地看见,张雪亭皮相上的苍老已经掩饰不住,再过十年,不,也许只要八年,甚至五年,就会全线崩溃。明铛忍不住回想小时候外婆的样子,那时候的外婆年纪和现在的姨妈们差不多,甚至还要更大一点,可望去竟仿佛三十许人,就连身体姿态都象。明铛记得有一次,她悄悄地看到,外婆和一个男人说话,一只手扶着门框,身子斜斜倚着,那一段腰肢,跟她的声线一样,十分魅惑,引人遐思无限。就算当时的明铛只是个小小女孩,竟然也看呆了去。那以后的数年里,明铛甚至以为外婆是妖精托生,永远不会老,不会死。可是,今天,她眼睁睁地,清清楚楚地看见,外婆在老。那么,姨妈们也会老去,她们甚至老得比外婆还要快,还要早——大时代在这里啊,象若莲,经历了南京,一天便可以老掉十年。同样的,自己也会老,姐妹们也都会老,所有的如花美眷,都抵不过似水流年。
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明铛的耳畔忽然听到——应该是多年以前听到过的两句戏,不记得是哪个剧种,哪段唱腔里的了,那声音,当年听过也就听过,可现如今,竟然再度响起。她完全描述不出心底这一刻的感受,只能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水,再看看自己的双手,那双手,修长,白皙,润泽,指甲尖尖,总有一天,它会枯,会瘦,会黯淡,会变形,会生出一粒一粒,一片一片的老人斑。就此痴了。
对于老这件事,没有切肤之痛,大概是很难真正明白的,任何设想任何感叹都终是隔着一层。就仿佛此刻的张明铛眼见妖精一样的张雪亭无法阻挡地露出老态而心生悲凉,可张雪亭的心境又岂是一个悲凉可以形容?自古英雄如美女,不许人间见白头。近日来,张雪亭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苍老,似乎前几年还撑得住,可一年不如一年地下来,那种感觉,无法描述。如果她是一个寻常人家的老太倒也罢了,在这样的年纪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也许是一种不错的晚境,也许可以称作夕阳红。然,她痛苦地发现,这具皮囊虽然一日一日不听使唤,可胸腔子里的这颗心却不肯就此作罢。在这样的年纪,她竟然还渴望男欢女爱。这才是至大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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