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操之看了看窗外老柏树的月影,说道:“改日吧,现在已是亥时末了,明日徐氏学堂正式开讲,晏起迟到就不美了。”祝英台点点头,与祝英亭一道送陈操之三人出来,在柴扉道别时,祝英台道:“子重兄要来弈棋,我兄弟二人随时恭候,但看月的闲人就不要来了。”祝英台说话就是这么不给人留面子,对于不如他的人他从来都是瞧不起的,决不虚与委蛇说什么客套话,这让刘尚值和丁春秋都很尴尬。陈操之淡淡道:“那我也不会来,告辞。”略施一礼,踏着月色而去。回桃林小筑的路上,丁春秋道:“祝氏兄弟太无礼了,比陆禽、贺铸还无礼,就该子重教训他们。”刘尚值道:“那个祝英台只看重子重一人,别人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现在子重为了我二人把祝氏兄弟给得罪了,不知祝氏兄弟会不会气得明日一早就回上虞去?哈哈。”丁春秋道:“走了最好,这两兄弟太让人看不顺眼了,言语尖刻,目中无人。”陈操之微笑道:“祝氏兄弟应该是来学洛阳正音的,岂会因这点小事就走。”一夜无话,次日上午徐博士开讲吕静的《韵集》和洛生咏,祝英台、祝英亭兄弟早早到座,虽然也是和其他士族子弟一起坐在坐南朝北的草堂里,但兄弟二人独据一隅,并不与其他人交谈。那贺铸见祝氏兄弟薰香敷面很有品位,在徐博士讲完洛生咏后,便上前搭话,祝氏兄弟也是理也不理,贺铸恼道:“上虞祝氏,区区下等士族尔,竟敢渺视我会稽贺氏乎!”祝英台看也不看他,说道:“我且问你,《焦氏易林》之‘白龙赤虎,战斗俱怒’何解?答得出才配与我兄弟交往。”贺铸气极反笑,大声道:“大好笑事,我凭什么要回答你的提问——”祝英亭冷冷道:“既答不出来,那就请你回到自己的蒲团上坐着,莫要来讨厌。”贺铸简直狂怒,他是服散的,脾气格外暴躁一些,冲上来就要掀祝氏兄弟身前的小书案——祝英亭一手按住书案,一手将那贺铸推开,真看不出来,这个祝英亭力气还不小,把贺铸推得跌跌撞撞,差点摔倒,待还要冲上来,就被其他学子劝住。贺铸叫道:“上虞姓祝的,快向我道歉,否则——”祝英亭冷笑道:“否则又能怎么样,是不是不让我二人入品啊?”祝英台起身道:“英亭,不要多说了,我们走吧。”兄弟二人扬长而去,有两个祝氏僮仆来收拾笔墨纸砚。丁春秋在一边看到了,颇为痛快,心道:“这祝氏兄弟是真狂傲,不止对我和尚值,对贺铸也敢这么狂傲,若是我,还真不敢如此顶撞贺铸,贺铸的祖父是号称当世儒宗的贺循,官至大司空,虽然早已身故,但就江东士族而言,贺氏在朝廷中的势力仅次于陆氏和顾氏,实在得罪不起啊,祝氏兄弟只怕有后患。”徐邈看到了南草堂贺铸与祝英亭之争,便去向父亲徐藻禀报,午后续讲《小戴礼记》时,徐藻便告诫贺铸和祝氏兄弟,若再起争执,三人都不要再来学堂听讲了,三人唯唯。此后两日,相安无事,祝氏兄弟也没来邀陈操之去下棋,陈操之自顾读书、习字、作画,等着陆葳蕤从华亭回来。二月二十二是休学日,这日午后,丁春秋邀刘尚值进城游玩去了,陈操之独自在桃林小筑画《碧溪桃花图》,再有两日,这幅画就画成了,自感要比上回的《山居雪景图》有进步,正画着,听得桃林小路脚步声细碎而近,心中一动,搁下笔,走到草堂前,就见陆葳蕤带着短锄和簪花两个小婢轻盈盈从桃树下走来。羽衣道冠少年郎陆葳蕤午前才回到吴郡府中,午饭后便报知父亲陆纳说要去城西画桃花,往年陆葳蕤要数百里去寻花访木,现在年已及笄,陆纳不许她远行,但本郡近郊哪还有不让她游玩的,便命府中管事多带婢仆跟随侍候,日落前必要回府。来到狮子山桃林外,陆葳蕤下了牛车,命管事和其他婢仆在林外等候,她自带着短锄和簪花步入桃林,短锄还捧着一个布囊,布囊里是笔墨纸砚和画色。去年初冬,陆葳蕤为了向陈操之报知菊花玉版已然救活,曾到过这里一次,但未走入桃林,那时桃叶落尽、草叶枯黄,看过去只是一带寒林疏水,陆葳蕤不喜那萧瑟单调的景色,她喜欢五颜六色、花团锦簇,而现在,眼前这片桃林就让她欣喜——春光明媚,桃花烂漫,走在桃树下,陆葳蕤深深呼吸,对二婢说道:“这里的风都是粉红色的,走一程人都要醉了。”小婢短锄眼尖,说道:“小娘子,陈郎君在那边看着咱们哪。”陆葳蕤正伸展着双臂,做出鸟儿御风飞翔、悠然陶醉的姿态,闻言赶紧放下手,腮染桃花、美眸含羞,看着立在茅檐下的陈操之朝她微笑,便遥遥招手致意。陈操之含笑迎上去,略施一礼:“葳蕤小娘子来赏桃花吗,今日正是好时候。”陆葳蕤还礼,应了一声。小婢短锄打量着四周,说道:“陈郎君住在这里啊,真是好地方,我家小娘子可喜欢这里了。”陆葳蕤道:“陈郎君,我是来此作画的,你——开始画桃花没有呢?”陈操之道:“正画呢,颇多不顺,想着向葳蕤小娘子请教,且喜你就来了。”陆葳蕤脸露喜色:“看看画了多少了。”便与陈操之进入草堂,快步走到画案上一看,《碧溪桃花图》线条勾勒已经完成,说道:“啊,狮子山,怎么移到这边来了?”陈操之笑道:“为了构图好看嘛,遂遣夸娥氏之子负山搬移至此。”陆葳蕤抿着嘴笑,又道:“你有什么不顺呢,我看画得很好。”陈操之试着说了几处作画时的遇到的疑难,陆葳蕤竟能解答,她毕竟跟随张墨学画好几年了,而且后母张文纨也经常作画,府中藏画又多,自然比陈操之懂得多。陈操之甚喜,便欲提笔修改,却听陆葳蕤道:“陈郎君,我想再看看桃林,选一景作画,你可否帮我参谋一下?”陈操之又放下笔,说道:“好,我陪葳蕤小娘子在溪畔走走,看哪一处适宜入画?”陈操之在前、陆葳蕤在后,两个人离着五尺远,在溪边小道慢慢地走,小婢短锄把那个装笔墨画色的布囊搁在草房子里,与簪花缀在陆葳蕤身后,冉盛又跟在二婢后面,来德则站在茅檐下朝这边张望。陈操之上次去华亭陆氏墅舍,因为陆夫人张文纨在,他没能和陆葳蕤说上什么话,这次见了,没什么拘束,便说了陈家堡过年的一些事,陆葳蕤最爱听润儿的趣事,一边听一边笑个不停。两个人一边说着,不知不觉走出了桃林,再过去便是祝氏兄弟租住的农舍了,陈操之驻足道:“在这边看看,你那幅画该如何布局?”陆葳蕤道:“全景图已被你画了,我便不画了,我只画一幅小景桃花,却一时不知如何入手。”陈操之道:“我有一构思,就不知合不合你的意?”陆葳蕤喜道:“肯定合意,我师张安道,还有张姨,都夸你的画构思独特,陈郎君快告诉我吧。”这时陈操之看到那边农舍柴扉敞开,祝氏兄弟从里面出来,径直向这边走来,陈操之不想这时候与祝氏兄弟见面,便道:“葳蕤小娘子,我们先回桃林小筑,我把适宜入画处指给你看。”陆葳蕤应了一声:“好。”便转身跟着陈操之往回走。祝英台、祝英亭兄弟踏着高齿木屐,潇洒而来,后面跟着两个健仆。祝英亭看着陈操之与一个粉裙女郎返身回桃林,皱眉道:“这个陈操之携姬游春?”祝英台眯缝着细长秀气的眼睛,抿着薄薄的嘴唇,加快脚步,说道:“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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