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不曾想会遇上这个,站在门边呆住了,手上还拎了东西,正不知如何开口,陈娘子眼睛一扫瞧见了她,看她拎了两手都是礼,冲她招一招手:“赶紧进来,把门儿带上。”
到底是家丑,真个嚷出去,往后谁还肯经得她手买人卖人,银柳越发上脸,干脆坐起来,也不管衣襟还敞着,两条腿儿支棱起来,伸手理理乱发:“怎的还怕人知道,这会儿又要起脸来了,你儿子爬老娘床的时候怎么不要脸,我清清白白进的你陈家门,破了身子想把我卖到脏地方去,拼着一头撞死了,也不能如了你的意!”
嘴里甚个脏的臭的都骂出来,甚个烂软似浆,二两肉混没半点硬用场,一句句又刻又毒,就差骂
陈家断子绝孙,骂得兴起,还拿脚踏在绸衫上踩上两脚。
石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陈娘子却也不弱,上去就是两个耳刮,两下就把银柳打软在地上:“贱浪蹄子,当你自个儿是个什么好货,你要是个好的,怎么把你卖出来,见着主家就想爬床,张了的腿儿你合不拢,你即喜欢这个,可不衬了你的心愿。”
揪了她的头发把她按在地上,白腻腻的面颊沾了一地灰,买主见银柳这模样干脆甩了手:“陈娘子,这个人我也不要了,进我的门不甘心情愿可不成,要是进来了还见天的闹,可不赶了我的客,就是模样再好,我也不敢留她。”
陈娘子连价钱都谈好了,银柳这相貌出手三十五两,说她是经过人事的,进了门子不必□□,该会的就都会了,原来又是大户人家里头出来的,吹汤点茶铺床暖被无一不会,那头还添了几两银子给办衣裳,哪知道闹成这样。
石桂不再多看,自把东西放到灶间,她得央求了陈娘子替她捎信,眼见着清锅冷灶,连水都没烧,干脆做起饭来,听见银柳叫打在地下反而哀哭起来,手指头紧一紧,一口气想叹都叹不出来。
买主把带来洒了一地的衣裳捡起来抖落土灰,打完了包袱,伸手把银柳头上的簪子拔下来,到底觉得她颜色好,冲陈娘子道:“下回再有好货,还给我留着。”
陈娘子失了一笔生意,阴恻恻的往地上一瞥,笑一声:“早些时候怎不来,这都下了种了,哪还儿还有好货,地里收成要是好,你且得明年罢。”
银柳伏在地下哭,她先不过是假嚎啕,越是想越是伤心,竟真哭了起来,陈娘子啐了她一脸,她还止不住,说甚个清白干净身子跟了陈大郎,原就是谎话,她这付身子早就叫原来主家的少爷给坏了。
哄了她说能当上姨娘的,从此就过上好日子,姨娘没当上,正经要娶亲了,她倒叫太太送了人,一个经一个的转手,到陈娘子这里,还想着巴上陈大郎总没错了,竟还嫌弃了她,越是想越是伤心。
陈娘子进了屋子,石桂听她哭个不住,心里虽厌恶,到底出去扶了她,把她安置在厨房里,替她倒上一碗热水。
银柳呆木木坐了,厨房里头不点灯,只有灶火透着暖光,窗格上糊着粗纸,纸浆都没打均,一块块斑斑驳驳,一线天亮照进来,照在她脸上,她咬得牙,也不知是冲石桂还是冲自个儿:“我不甘心,一样是当丫头,凭得甚她能当姨娘,我就是下贱勾引人了。”
石桂只当没听见,也不知道银柳嘴里这个她是谁,照样烧火褪毛,切了雪菜滚进竹鸡汤里,端了汤锅往正房去:“婶子不及吃饭罢,我去买一把细面,下到汤里吃。”
陈娘子见着她满面是笑:“今儿怎么来?可是放假?”
石桂点了头:“干娘放我一天,我想着总该来看看婶子的。”
陈娘子一听见说认了郑婆子当干娘了,果然是个会来事的,心里这口气不松,一面舀了汤喝,一面道:“你也是当丫头的,心可别大,自家是个几斤几两可得摸得清楚,上头就是一板子打死你,契上也写得明白了,往后这生生死死,可不相干。”
眼睛却没看着石桂,反望着厨房,口里还肯停:“见着个男人说句甜话就真当自个儿飞上枝头,高枝落不住脚,滑下来跌死你。”
虽不是说给石桂听的,她却也听在耳里,看银柳这付模样深觉有理,应一声:“婶子教导得是,我哪能起这个心思,我还回家呢。”
陈娘子还没骂尽兴,听见这一句,回转来打量她一眼,陈娘子知道她打着主意,倒安心受用了她的殷勤。
“婶子才刚说要到收成的时候再到乡下去,可会去兰溪村?”说是说收成不好再去,可就是丰年也有饿死的,只要天下还有过不下去的人家,就有牙婆的嚼口,陈娘子是惯做了水陆生意的,她奔走一趟再不落空,若是回兰溪村,还能开口让她帮着捎些东西。
陈娘子笑一回:“这可作不得准儿,你想叫我报个信,我记下了,若是回去,定替你送信。”还能特意跑一回不成,石桂点了头,便是陈娘子不去,秋娘石头爹两个也要来的。
“家里这样吵闹,连个粉粿团子都无。”一面说一面走到门边,冲着对街叫一声,不一时就有个小孩子送了食盒子来,里头装了团子炸鱼,是陈娘子的回礼。
石桂把一付鞋垫拿出来,她统共做了三付,俱做了人情,陈娘子收了更乐:“有人住我这屋子半年多,一针一线都没孝敬过,有人住了两三天,就能记情,人同人真是比不得。”
一口应下来:“你放心罢,便我不下乡,也有人去,我让人替你带个信儿。”牙婆这行当少不得下乡,总有熟识的,叫人带问一声也不过就是嘴皮子碰一碰的功夫。
石桂对着她行个礼,陈娘子抿了嘴儿指指她:“你这可不成,规矩还不全。”说着又道:“总归你想着回家,这一门差事倒正好,只要塞住了那姓王的,便能回去了。”
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这么想,卖了身的丫头,先时家里还念着,隔两年尝着甜头了,情份也都丢过一边了,哪里还能想着有个女儿在吃苦头,只石桂这会儿还念着家,等知道亲人不过水蛭,自家也就知道了断了。
陈娘子此时也不点破,只应下替她传信,又拿了两盒子糕给郑婆子,一盒子给石桂,收了她一付鞋垫,还了她两条帕子。
中午就留石桂吃饭,银柳还只缩在厨房里装死,她那脸颊肿得老高,嘴巴里头破了皮儿,才刚吃茶就吐出一口血水来,只得把茶水摆凉了才敢一口口咽下去,吃饭是更不必想了,若不是石桂来打茬,也不知道陈婆子今儿要怎么料理她。
石桂出门买了细面,郑婆子又叫切了些猪头肉来,竹鹧鸪本就生的嫩,滚得几下就出了鲜味儿,切好的雪菜下到汤里,两个人就着锅,把一只竹鹧鸪吃得干干净净,跟着把面下进去,连汤都喝了。
石桂收拾了碗筷,陈娘子还吃酒配猪头肉,一口口抿了,一面吃一面打了个饱嗝,笑眯眯的看了石桂:“你且安心罢,我应了你的事儿,定给你办了,你白大娘也还记着你呢。”
两个说些闲话,陈娘子问石桂在宋家过得如何,石桂一一说了,陈娘子经手了这许多人,说出来的话总有几分道理在,她吃得面上酡红,舌头都大起来:“再不能学那些个妖妖调调的,便是想挣个姨奶奶的位子坐,也得极安份,似这样的,死了都没个埋骨处。”
说着还指了厨房,银柳的来历她摸得清楚,无非就是想着吃油穿绸,当个能在宅子里抖起来的姨奶奶,也不想想哪个稀罕她这一条命:“当丫头的,比不得主子屋里一件贵重摆设,真当这些人家惜命不成。”
她吃得醉了,就跟开了话口袋似的,半是提点半是告诫:“那些门前立狮子,墙上刻诗书的人家,才真个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说完这一句,还打起酒鼾来。
石桂替她盖了薄被子,回到厨房看见银柳还只怔怔坐着,才刚还说不甘心的,听着陈娘子那一番说辞,竟触动了心肠,可这条路走了半半截,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了,若是连陈大郎都指望不上,就更没人能托负。
石桂收拾了东西要走,银柳拢了衣裳,帕子用井水湃了敷脸,石桂来来回回都没把她放在眼里,冷哼了一声:“你也别瞧不上我,当丫头的,总有那么一天。”
石桂才还觉得她可怜,听她这付说辞,吸一口气:“你自甘下贱怪得哪一个?”知道陈娘子必不肯就此饶过她,不说杏子那样卖给客商当妾,只怕再往后,连卖到门子里都不成,越发警醒自己这条路不能走,不说沾,连想都不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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