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古镇留仙2o19-o4-16寒风四起,群山莽莽。曲狭的山谷间,一座小镇沉浸在苍茫的夜色中。
印着车辙的黄土路从小镇中间穿过,镇上唯一一间客栈位于镇子边缘,门檐下一盏半旧的白纸灯笼,在寒风中不住摇晃,上面“留仙”二字时隐时现。
一名戴着长脚幞头,穿着圆领袍服的中年男子立在院门前,翘望着镇外的山路,满脸焦急之色。
院内有人叫道:“小二!烫壶酒来!”“来喽!”正在厨下帮忙的青衣小厮应了一声,从滚水锅中捞出一壶酒,放在托盘里,一手稳稳托着,一路小跑送进饭堂。
留仙客栈并不算大,东西两个小院,中间迎宾的大厅兼作饭堂。堂内摆着五六张桌子,其中一张围坐着七八个客人。上是一名衣着富贵的年轻人,旁边坐着一名瘦小乾枯的老者,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小得几乎看不见。
小厮放下酒壶,“客官慢用。”老者摆了摆手,打他离开。
一名坐在下的壮汉举起酒杯,“少主,满饮一杯!”年轻人矜持地拿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
众人轰然叫好,随即操箸碰盏,放怀欢饮。
小厮折返过来,见中年男子还在院外,凑过去陪笑道:“越二爷,掌柜的已经带人去迎了。外面风大,坐屋里歇歇。”“再等等。”那位越二爷望着山路,头也不回地问道:“院後的空地都清理过了吧?”“收拾乾净了。掌柜的还找人用黄土垫了一遍。”“好。看着些灶火,炉上的热水别断了,一会儿人多,别耽误用。”“厨下的灶火就没断过,热水、吃食、喂马的草料都备足了。”小厮说着笑道:“也是太仓促了,店里刚住了客人,不好让人搬出去。好在腾出来的西院也有三间上房,再加上几间大通铺,挤一挤,一二十号人也能住得下。”“差得远呢。”越二爷自语道:“连人带马,十号都打不住……”“越二爷,”小厮陪着小心道:“什么客人,还得你老人家亲自来接?”越二爷竖起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没有作声。
小厮“哦”了一声,虽然没弄明白,但不敢再问。心里嘀咕道,这么大的派头,莫非是传说中的大东家?
一阵寒风吹来,穿着青衣的小厮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越二爷,我给你烫壶热酒去。天儿冷,可别冻着了。”“吃酒容易误事,沏壶茶汤来吧。”越二爷回头看了一眼,随口道:“你叫什么名字?”小厮精神一振,连忙道:“回二爷,小的姓罗,单名一个令字。”越二爷点了点头,从袖里摸出几枚铜铢,丢给小厮,“一会儿打起精神,伺候得好了,改天把你送到长安城的总店去。”罗令大喜过望,“多谢二爷!”罗令麻利地沏了壶茶汤,捧给越二爷。院内又有人唤道:“小二!方才的羊肉再切二斤!”“来喽!”罗令赶到厨下,等厨子老赵切好羊肉,用大盘盛了,转身送进饭堂。
那桌客人酒兴正酣,羊肉落席,众人纷纷举箸,热闹非凡。
罗令只认识坐在下的一名白脸汉子,姓汪名臻,是镇上有名的破落户。
饭堂还有一位客人,却是一名身着布衣的白髮老者。他独自坐在角落里,就着热水慢慢吃着胡饼,身後放着一面白幡,上面画了八卦,写着“卜卦相面”的字样。
罗令提着水壶过去,“客官,要不要再续些热汤?”相面老者点了点头。
罗令见这位客人不喜攀谈,也不多话,续了热水,又拨了拨油灯,然後用沸水烫了抹布,一边抹拭着桌椅,一边偷偷看着另一桌客人。
酒过三巡,方才的壮汉道:“老汪,你是本地有名的英豪,可知道这留仙坪有什么来历?”“哪里,哪里。”汪臻谦逊了几句,然後道:“留仙坪这地方虽然不大,可说起来历嘛,那可了不得……”汪臻拖长了声音,见众人都竖起耳朵,静等下文,他操箸挟了两口菜,慢悠悠吃着。
“小二!”老者又道:“再来两荤两素,两份果子,记账上!”“好咧!”罗令答应着,心里却有些嘀咕。中午店里接到商州府的消息,说晚间有贵客路过,要在店里落脚。掌柜的让他们打扫客舍,准备迎客。谁知没过多久,长安总店的大掌柜越二爷单人独骑匆匆赶来,竟是要亲自迎候客人。自家掌柜识得厉害,赶紧腾出客房,里面被褥、用具全换了簇新的,又按照越二爷的吩咐,把镇上的猪羊鱼鸡、果蔬酒水全买下来备用。
留仙客栈所在只是个乡间小镇,仓促间也备不了许多货物。结果昨晚留宿的一帮客人见店里备了酒菜,也不急着赶路,要来酒肉大肆吃喝起来,还拉来镇上汪臻作陪。听越二爷的口气,要迎的贵客随从极多,备的酒食若是不足,可没地儿买去。
汪臻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开口道:“话说早年间,这留仙坪还是块荒地,周围拢共只有户人家,全靠在山窝里种些稷黍,勉强裹腹。”“其中有户姓白的人家,家中有个小儿,人称白娃子。那白娃子自幼愚笨,别说认字,连数都不识多少。到了十来岁,愈愚了,整日里痴痴呆呆,坐在山头愣,认得的都说他是个傻子。谁知到了十五岁那年——你猜怎么着?”汪臻卖了个关子,等众人伸长脖颈,才猛地一合掌,“那白娃子突然间开了窍!字也识了,文墨也通了,还作得一手好诗赋!你说稀奇不稀奇?”一名三白眼汉子眨巴着眼睛道:“傻子还能写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汪臻摇头晃脑地吟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那位少主竖起耳朵听着,眼神有些飘忽。
在座的诸人都不大通文墨,也品不出好坏来。老者道:“留仙坪……莫不是仙人点化?”汪臻一边用眼角瞟着那位少主,一边给自己斟了杯酒,“啯”地喝了,然後抹了把嘴,“咱先往後说——那白娃子有了知识,又突奇想,要往京城赶考。家里拗不过他,变卖家当,凑足了盘缠。”“谁知那白娃子鸿运当头,一举中了进士!”“白娃子春风得意,还写了一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汪臻吟完又赞叹几句,然後道:“白娃子这一下是鱼跃龙门,进了中书省,当了员外郎。”壮汉瞟了上的年轻人一眼,“员外?”“中书省的员外郎,那可了不得。”汪臻道:“有道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白娃子中进士还不到十六,又进了中书省,常伴御前,眼看着就要飞黄腾达,青雲直上,谁知又出了事。”汪臻道:“那白娃子——如今该叫白员外了——做的一手好诗赋,被当朝宰相看中,要招他当女婿。你猜怎么着?”汪臻扫了众人一眼,拍案道:“他却婉拒了!”众人一阵交头接耳。宰相招婿,他居然还不肯?莫非又犯蠢了?
老者道:“莫不是宰相家的小姐生得太醜?”汪臻哈哈大笑,“老爷子说的是,那白员外眼界可高着呢。话说白员外因为招婿之事恶了当朝宰相,官也做得没滋味,他年轻气盛,索性辞官回乡,整顿家业。说来也稀奇,此处原本都是荒山,土地贫瘠,十种九不收,可他召来佃家,随便一挖就成了熟地,没几年便挣下良田万顷。这镇上的人家,当年都是他家的佃户。”“白娃子的本名没人叫了,上上下下都敬他一句白员外。这白员外年过三十尚不曾娶妻,却从长安带回好些妖姬美妾。更奇的是时常有人投奔,尽是些如花似玉的小娇娘。时间久了,慢慢传出风声……”见那位少主目光移了过来,汪臻压低声音道:“各位试想,那白员外原本笨得出奇,家境也贫寒。怎会忽然就开了窍?还中了进士?”壮汉佯怒道:“你这老汪,净吊人胃口!”汪臻笑着道了句罪,然後道:“白员外对此讳莫如深,倒是时间久了,内宅隐约有些传言,那白员外啊,果真是遇上了仙家。”众人来了精神,纷纷催道:“快说!快说!”“话说白娃子一直到了十五岁,还痴痴呆呆,左近都知道他是个愚的,连亲事也未曾说下。家里为此愁眉不展,他却丝毫不觉,整天不是呆就是睡觉。这天半夜,白娃子睡得正熟,忽然闻到一股异香。白娃子睁眼一看,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女子。”“那女子不过二八年华,穿着一身白衣,生得花容月貌,犹如仙子。坐在他的炕边,正对着他笑。白娃子懵懵懂懂,只听那女子说,与他有缘,今日特来相报。”“白娃子那时蠢笨如牛,压根儿不通人事,只是闻着那女子身上的香气,不知不觉间……下边就硬了。”汪臻压低声音,说得猥琐,引得席间一阵窃笑。
“都说傻人有傻福,那憨儿竟是福星高照,不知哪辈子积的德,那女子也不嫌他土炕敝席,只嫣然一笑,便宽衣解带,裸着白白的身子上了炕,与白娃子成了好事。”“自此,那女子夜夜都来陪他欢好,白娃子通晓了人事,正自得趣,那女子千依百顺,无不依从。但有一樁蹊跷,不管多晚,天亮前都会离开。白娃子虽然愚笨,心里也觉得奇怪。一天夜里,白娃子趁那女子睡中未醒,悄悄把她衣服藏了,又在她脚上绑了根红绳。”“天快亮时,那女子醒来要走,却找不到衣服,待摸到脚上的红绳,更是骇了一跳。正慌张间,忽然外面传来一声犬吠……你猜如何?”那位少主听得入神,接口道:“如何?”汪臻一抚掌,“那女子倒地不起,现出原形,却是一条白毛狐狸!”少主一拍大腿,“狐仙!”“少主高明!”汪臻捧了一句,“这乡间狐仙的传闻极多,白娃子一看那女子现了原形,哪里还能不明白?于是用红绳绑住它,逼它吐出红丸。那狐女百般讨饶,但白娃子执拗得紧,只不鬆口。狐女受逼不过,只得吐出红丸,被白娃子一口吞下。”“说来也奇!自打吞下红丸,白娃子立刻变得耳聪目明,心思灵动,不但能读书识字,还能写诗作赋,你说神不神?”。
布页2u2u2u点¢o㎡老头脑袋点得鸡啄米一样,“神了!神了!”“更神的还在後面呢,”汪臻喝了杯酒,“那白狐可不是寻常的狐仙,而是个得道的天狐!吞过天狐的上品红丸,憨儿不但开了窍了,还多了一樁异处,不拘他身在何处,心念一动,方圆百里的狐女都会闻风而至,任其施为,丝毫违抗不得。”少主若有所思地说道:“怪不得他不肯与宰相联姻,有狐女相陪,何须凡间俗女?”“正是这个道理!”汪臻道:“前面说他入京中了进士,没过几年就辞官不作,带着数名艳女回乡,起了偌大的家业。每日里呼朋唤友,夜夜笙歌。据说天狐的红丸能令真阳不泄,神妙非常。”那位少主狭长的眼中闪过一抹光亮。
“白员外直到寿登百岁,还能夜御数女,尽享人间至乐。最後乘风仙去,遗留的故园藩衍成镇,就是此地了。”汪臻笑道:“方才两位问此地的来历。想那狐仙到此,便入其彀中,脱身不得,因此这地方也就被叫做留仙坪了。”“原来如此!”少主感慨道:“有勇有谋,有胆有识!可为一叹!”旁边的老者道:“这是哪年的事了?”“总有百余年了吧。不瞒各位,汪某祖上就是给白员外做事的,小时候听爷爷说,我太爷爷还给白员外当过长随呢。传言白员外的内宅群芳荟萃,尽是人间难得一见的绝色。”老者叹道:“也是个有大福气的。可惜未能一见。”汪臻道:“前贤虽去,这留仙坪却成了一处灵地,每每有狐仙出没。这些年来虽然没有人能再遇上天狐,得了红丸,与狐女欢好的香艳轶事却是不少。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诸位今晚就能遇上,莫说春风一度,便是侥幸得了狐仙的红丸也未可知。”壮汉笑道:“昔爷,今晚睡觉可得睁隻眼,说不定有狐仙看上你了呢。”众人哈哈大笑,罗令暗暗撇嘴。汪臻这破落户惯会察颜观色,全靠着一张嘴混吃混喝。平常惯用的伎俩,就是拿白员外遇狐说事,前面一番说辞敲鼓听音,若是文人,就会大讲诗赋,拼凑些章句,冒充白员外的诗文;若是热衷功名的,就会大讲当了进士之後,如何做官;若是热衷富贵的,就会大讲如何与豪门权贵联姻;若是贪图钱财的,就会讲辞官之後,如何起家兴业……总之就是四个字:投其所好。
那少主方才欲言又止,多半是席间不好多问,待散了席再讨教红丸的详情,这便上了汪臻那厮的套,左右要捞他一笔银子出来才肯罢休。
夜色越来越深,外面的越二爷也越焦急。
忽然远处亮起一点灯火,接着马蹄声隐隐传来,一行车马从山坳驶出。越二爷长舒了一口气,连忙撩起衣袍,快步迎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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