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倒在地,犹豫不决。这地方不能多待,是该背起他上路呢,还是就留他在此,让他自生自灭?她在黑暗之中,心中再次挣扎难决。方才她决定回去牢洞救出他,是因二人曾同处牢笼,出于同仇敌忾之心;现下他显然快要死了,自己救不救他,都毫无分别。如果两人易地而处,他想必也会扔下自己,独自逃逸而去的。但她心中随即知道:“不,楚瀚一定不会留下我。他一定会背起我逃走,即使累死了自己,也会尽力带我离开险境。”
她感到心头一暖,眼眶一热。她为何相信楚瀚会这么做?原因只有她自己清楚。她暗中探查楚瀚这个人,已有好几年的时间了。自从那年楚瀚在扬钟山家养伤,以至入宫之后在梁芳手下办事,楚瀚的为人处世全在她的暗中观察之下。虽然她相信此人跟万贵妃作对,罪该万死,但她也确实知道他是个心地太过善良的傻子。
百里缎一咬牙,俯身背起了楚瀚,默默往前行走,一步一踬,却不肯将他放下。或许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她对自己说,我也可以做一回傻子。
如此走到天明,百里缎背着楚瀚来到一条小溪旁。她也听当地人说起此地瘴气厉害,不敢喝溪水,只坐了下来,替楚瀚检视伤口。但见他肩头这一箭射得极深,伤口只看得见箭尾;周围肌肤发黑,箭头显然喂了毒。百里缎皱起眉头,伸手想将短箭拔出,却又不敢。
这时楚瀚感到左肩剧痛,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喘息道:“不要碰,我来。”伸右手在左肩伤口摸索一阵,反手握住箭身,奋力一拔,将箭头连着血肉拔了出来。百里缎即使久任锦衣卫,见惯了炼狱中血腥残酷的情景,此时也不由得惊呼一声。
楚瀚咬着牙,将箭头折下,用布包起,收入怀中。百里缎忙撕下衣服下摆,用布条将他的伤口层层包扎起来。她问道:“为何收起箭头?”楚瀚喘息道:“箭上有毒,我想留下箭头,或许能有助于解毒。”百里缎点了点头。
楚瀚强忍伤口剧痛,四下望望,说道:“我们这是在哪里?”百里缎道:“我也不知道。昨夜你昏过去后,我便背你继续往森林深处走去,到了天明,才来到这条小溪旁。”
楚瀚点了点头,心中再度怀疑起来,“她怎会如此好心,竟背着我走了整夜,不曾将我扔下?”但此时也无暇多问,说道:“沿着溪流走去,大约会有村落。”
百里缎迟疑道:“村落?就怕住的还是蛇族的人。”楚瀚感到喉间干渴如焦,说道:“我很口渴。今日若找不到饮水,我们很快便要没命了。”
百里缎也感觉口渴得紧,心想楚瀚流了不少血,想必更加需要饮水,知道此时已别无选择,只能冒险去寻找村落,如果再次遇上蛇族中人,也只能自叹倒霉了。当下说道:“好吧,我们走。你能走路么?”
楚瀚撑着坐起身,向着晨雾弥漫的丛林望去,只觉全身空荡荡地,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中毒的关系。他感到脑子异常地清楚,想起自己过去曾多次面临死亡,这回身受重伤,处境艰危,存活的希望极为渺小,看来是逃不过一劫了。他吸了一口气,勉强站起身来,缓缓说道:“我尽量跟着你走,希望能活到今晚。我死后,你赶紧喝我的血解渴,多撑几日,走远些再寻找村落。”
百里缎听了这话,忽然脸色一变,大声斥责道:“你胡说些什么!”
楚瀚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倒颇出乎意料之外,微微一呆,说道:“我是死定了,你却有机会活下去。人死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自愿助你活下去,这有什么不对?”
百里缎愤怒地向他瞪视,斩钉截铁地道:“我不准你再胡说!”过了一阵,忽然哽声道:“你将我当成什么了?为了自己活命,我难道会做出这种事?你将我当成什么了?”
楚瀚不料这心狠手辣的女子也会哭泣,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只得低声道:“别哭,别浪费了眼泪。”百里缎转过身去,背部仍不断抽动。
楚瀚道:“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无意指责你。活下去是很好的。为了活下去,我曾做过许多不可告人的事情,你也该尽一切努力,想办法活下去。”
百里缎情绪激动,不断摇头,说道:“你是好人,我是坏人。若有人要死,该是我死才对。我往年做的坏事太多,捉拿无辜,拷打囚犯,逼取口供,陷人于罪……我帮主子做尽伤天害理的事,今日也该有报应了!”
楚瀚默然。他静了一阵,才道:“我在京城的那些时日中,也替梁公公作了不少坏事,便是为此才不得不离开京城的。”他笑了笑,说道:“看来你我都不是什么善类。死到临头才知道忏悔,只怕有些迟了。咱们走吧!”百里缎上前扶住他,两人涉过小溪,继续往前走去。
走到中午,炽热的日头透过枝叶笼罩着森林,四周热得有如火炉,两人都汗流浃背,全身湿透。更可怖的是身周绕满了蚊蚋虻蝇,挥之不去,嗡嗡声响萦绕耳际。两人只能用衣衫包住头脸,但袒露出的手臂却不免被咬得血迹斑斑,又红又肿,痛痒难忍。楚瀚伤口的血迹更招引了成群的血蝇,停在他肩头吸血。但他伤口仍布满毒性,许多血蝇吸不几口便僵硬死亡,跌落下来。楚瀚无力驱赶,只能勉强忍耐,努力往前走去。两人都口干如裂,咽喉焦渴,难受已极。
走到黄昏,眼前的浓密森林似乎仍旧绵延不绝,没有尽头。楚瀚感到身上燥热难耐,头晕脑涨,眼前更出现许多五彩的圈纹,再也支持不住,双腿一软,坐倒在地。百里缎也停下脚步,靠着树干喘息不止。楚瀚背靠着一株大树,望着逐渐暗下的丛林,感到生命正一点一滴地从自己身上流逝。他低声说道:“我不行了。你休息一夜,明日再上路吧。”
百里缎没有回答。她倚着一株树坐了下来,嘴唇干得更说不出话来。两人相对默然,等着夜色和死亡慢慢降临。
楚瀚感到全身酸软劳累,手脚都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后肩伤口好似有无数尖利的蛇牙不断地反复咬啮,痛彻骨髓,心中极想就此放弃,一死了之;死亡想必要比在这密林中受尽饥渴、蚊蚋、蛇毒、体热煎熬要好上许多。他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打算不再吸入下一口气。过了不知多久,他感到自己已经死了,不是濒临死亡,而是真正地死了。他察觉身上不再疼痛,眼前出现耀眼的光明,童年少年的回忆一片片在眼前闪过,这便他心头平静,正犹疑自己将何去何从,鼻中忽又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
那是他从未闻过的香味,悠悠淡淡,温柔蕴藉,却似乎饱含活力,让他神智陡然一清,忍不住大大吸了一口气,眼前的光亮倏然消失,身上的疼痛霎时全回来了,痛得他忍不住闷哼一声。这一回吸气,那香味更加明显,袅袅围绕在他的身周,包围着他的头脸,轻抚着他的肌肤。
楚瀚喘了几口气,发觉耳中清净,之前厚如沙尘、挥之不去的蚊蚋竟然一扫而空,险恶的丛林似乎陡然清凉安逸了下来。他睁开眼,见到百里缎坐在不远处的树下,身边仍旧绕满了蚊蝇,神情疲乏苦恼,心中动念:“为什么这香味只围绕在我身周?为什么她好似完全无法闻到?”
楚瀚又吸了几口清新的香味,忽然领悟,这香味是从自己身后的那株树上散发出来的!他勉力将身子往前略倾,回头望向背靠着的那株大树。但见树干漆黑,约有三人抱粗细,在这丛林中并不算古木,但木纹细密如织,纹路盘旋如玉,细看之下,却见树皮呈沉郁的赭红色,又似鲜血凝结后的铁红色。他在这林中行走了许久,从未见过如此颜色质地的树木。他这时面对着树干,只觉从树中散发出的香味更加浓郁,如扑天盖地般地围绕着他;这香味的力量极大,似乎能将他整个身子托起,又似乎能将他身上一切的伤痛病苦都袪除洗净,不留痕迹。他忍不住举起右手,伸手去摸那赭红色的树干,树干的质地看似坚硬冰冷,不料触手却极为温润,好似人体肌肤的微温一般。楚瀚大奇,伸手抚摸一阵,望见树干上有一节略略突出的小树枝,心中一动,便伸手将突出的树枝折了下来。
不料这一折,他全身却陡如遭到雷击一般,剧烈震动,眼前一黑,就此昏了过去,手中仍紧紧握着那段折下来的赭色树枝。
百里缎坐在数尺之外,仍被千百只蚊蝇所围绕困扰,并未注意到楚瀚的举动。无奈之下,她只好点起火折,不断在身边挥舞,勉力将蚊蝇驱散了一些,喘了一口气,望向逐渐暗下的天色,感到四周宁静得可怕。她出声唤道:“喂!你还活着吗?”
楚瀚没有回答。她凝目望去,见到他侧身倒在一株树下,双目紧闭,神色安详,胸口起伏,显然还在呼吸。百里缎见他没死,这才略略放心。
一片黄昏的宁静之中,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百里缎一惊,跳起身来,握紧弯刀,生怕是蛇族的人追上来了。但听前方树丛沙沙声响,接着一团黑影从树丛中快速窜出,鼻如猪,牙如象,一身粗毛,丑怪已极。她从未见过这等生着猪鼻獠牙的怪物,不由一惊,待看得仔细了,这才恍然:“是头野猪!”
她反应极快,一跃上前,挥弯刀砍上野猪的脖子。那弯刀乃是蛇王珍藏的宝刀,极其锐利,她的刀法又极精准,一刀斩下,猪头登时落地,猪身又冲出七八步,才翻倒在地。
百里缎欢呼一声,立时抓起野猪的头,凑着伤口大口喝起血来。猪血入口虽腥膻,此时对她却如甘霖玉露一般甜美。她喝了几口之后,将猪身拖到楚瀚身前,就着他的口喂下了一些猪血。楚瀚半昏半醒,闭着眼睛,吞下了好几口猪血。两人只喝得满脸满身鲜血,有如野人,虽狼狈不堪却再痛快不过。楚瀚喝完了血,又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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