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时时分,厨下正紧着炊造将军府各处的饭食,烟气蒸腾。侍婢文鸢提着一方玄漆食盒从厨下出来,老远便见谢夫人身边的青钺和朝歌带人过来了。果然不愧是正室的排场,浩浩荡荡两排粗使丫头,后头还跟着袁夫人身边的袁朱和兰汐。
文鸢生怕被人见,忙从后门走了,一路穿过林苑回到屋里一,只见步练师正在妆镜台前坐着。
步练师自从被谢夫人掌掴之后,面上的伤时好时坏,一直拖延了月余,才渐渐愈合,只是留下了几道细细的疤,加之淤血未散,面上青一块红一块的,还夹杂着脱痂后新生的嫩肉,不复旧时娇丽。如今她每日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妆台前一层层地往面上傅粉。
文鸢进屋见她又在擦粉,劝道“夫人,您正怀着身孕呢,胭脂水粉还是少用的好。”将手中的提盒放下,收起了妆台上的一匣妆粉。
步练师由着她收去了,只怔怔地盯着铜镜,痴痴道“文鸢,你说我的脸还会好么”
文鸢从镜中望见她神情痴惘,道“会好的,如今入秋了天气渐凉,夫人的伤处不会再像夏时那样三天两头地溃烂了,况且夫人如今怀孕入府,虽名分未定,但母凭子贵,将军在夫人腹中孩子的份儿上也会对夫人多些眷顾的,夫人向将军要几瓶好药,一定能复原如初的。”
步练师红了眼眶,抬手轻轻抚摩着自己的面庞,道“这张脸曾经是我的骄傲,别说袁裳和谢舒都不如我貌美,就连大乔小乔也未必比得过我。可老天给了我这张脸,却又偏偏给我贫贱的出身。以我的家世,只配嫁与农夫为妻,辛苦劳作,碌碌一生,或是嫁进富庶些的人家做妾,终日人脸色,仰人鼻息。我不甘心我的美貌分明配得上更广阔的天地所以我随着孙策从庐江郡迁来吴郡,路上我借机接近大乔和袁裳,接近她们,就离孙策和孙权更近,离荣华富贵更近。孙策不上我没关系,孙权年轻,更容易得手。我知道他心里只有袁裳,对我只不过是玩玩而已,但他只要碰了我,就休想再甩开我,只要我留在他身边,就能爬得更高可如今我的脸毁了,他再也不会我一眼了,我入府的这些日子,他竟一夜也不曾来留宿,我什么都没有了”
步练师恨得切齿,目中却堕下泪来,在厚重的脂粉间冲出两道细细的沟壑,露出底下青红不均的肤色。步练师从镜中见,微微一惊,忙止住了泪,手忙脚乱地打开妆盒往脸上补粉。
文鸢从前与步练师一同在林苑里当值,两人颇为要好,也算是患难之交,因此此番步练师怀孕入府,便将文鸢留在身边做了心腹。步练师曾经的美貌,文鸢是见过的,文鸢便道“夫人放宽心,夫人的脸上还有些淤血未散,待得淤血散去,便和从前没两样了,便就是有几道淡疤,也都是又细又浅的,怕什么呢且都在鬓角腮边,到时用头发和脂粉遮一遮就不见了。再说夫人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呢,谢夫人和袁夫人如今都没有子嗣,夫人的孩子到时生下来便是长子,还怕将军不重视么”
文鸢一向聪明,几句话出口,好歹宽慰得步练师平静了些。文鸢将食盒打开,把饭菜端出来摆在桌上,道“夫人现下最紧要的,是好生养着身子,护着腹中的孩子。已经食时了,夫人赶紧吃饭吧,奴方才在厨下撞见了谢夫人屋里的青钺和朝歌,只怕她们过会儿又要来送饭了,若是被她们见夫人提前吃了饭就不好了。”
步练师接过文鸢递来的银筷,只见案上摆着一菜一汤和几张面饼,菜里清汤寡水的不见半点油星,面饼早已凉硬了,不知是几天前剩下的。
步练师分明已饥肠辘辘,却没有半点胃口,了只觉恶心,胸中一涌,俯身欲呕。文鸢忙端来一只青瓷虎子,步练师干呕了两下,只吐出些清水来,却难受得涕泪齐流,肚子里也翻江倒海的。
她勉强漱了口,将盛菜的木碗狠命一推,菜汤泼出来,漫了满桌。步练师恨道“我不吃,拿走”
文鸢哀求道“夫人,谢夫人如今拨给您的用度不比侍婢多多少,您又住着单独的院落,各处的花销远比从前多得多,咱们入不敷出,没钱打点厨下,只能吃得起这些了呀。夫人就算再不想吃,也请强着吃些,夫人还怀着孩子呢,可不能饿着。”
步练师听她提起谢舒,越发衔恨不已,切齿道“谢舒她好狠,从前我竟没出来,她还有这等好手段她非但要把我往绝路上逼,连我腹中的孩子也不肯放过这才两个月,往后的几个月我该怎么熬啊”
门外院门一响,似是有人进来了。步练师正在气头上,一时顾不得什么,文鸢却听得分明,道“夫人噤声些,有人来了,我出去。”
步练师知道轻重,只得忍恨噤声不语。文鸢匆匆将案上的饭菜装入食盒里,藏在了妆台下,起身出门去了。过了片刻,在院中扬声道“朝歌姑娘来了。”
步练师一听便知是朝歌奉谢舒的命给她送饭来了,她分明对谢舒恨得入骨,却不得不带上满面谦卑的笑色,出来与朝歌相见。
步练师虽怀着身孕,但如今的身份仍是低等侍婢,连个侍妾也算不上,朝歌是谢舒身边的人,地位在她之上,步练师只得不情不愿地施礼道“见过朝歌姑娘。”
朝歌与谢舒一心,自然不喜步练师,但面上却不露分毫,殷勤搀扶道“步姐姐不必多礼。”吩咐文鸢“快扶步姐姐坐着。”
文鸢扶着步练师在主位后坐下,朝歌便命人进屋上菜。谢舒贵为将军夫人,吃喝都是府里最好的,送给步练师的汤饭菜式也跟自己的一样。上菜的侍婢流水似的上前又退下,不多会儿便摆了满满一桌,却还没有上完,只得在案几两侧又加了两张矮足方桌,才堪堪排布得下。一时只见珍馐罗列,时鲜满盘,铜簋漆碗高低错落,光是大膳就有十几道,更别说琳琳总总的汤羹小菜了,屋内饭香飘溢,热氲升腾。
步练师坐在主位上,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幸好因着面上的伤有碍观瞻,蒙了面纱,才不必在朝歌面前强撑着笑色。
朝歌亲自上前将碗盖一一揭开,揭到一道鲫鱼腐羹时,只见羹汤上洒了吴茱萸和花椒碎,一股辛辣的气息扑鼻而来,步练师居然有几分心动,却死死地忍住了。
朝歌不经意地问道“听说步姐姐身边的人手不够,前几日去织室挑了几个小丫头回来,怎么今日没有见到”
步练师强笑道“都是些粗使的丫头,上不得台面,被我安顿在后院里干活了。”
朝歌道“原来如此,步姐姐今后若是再缺人使唤,派人知会我们夫人一声就是,我们夫人自会做主的。”
步练师道“些须小事,不敢叨扰谢夫人。”
朝歌笑道“步姐姐客气了,既是如此,姐姐吃饭吧,我回去了。”
步练师道“姑娘慢走。”
文鸢出门送走了朝歌一行人,回来只见步练师还坐在主位上,脸上蒙着的面纱已被她扯了下来,揪在手里狠命地揉搓着。文鸢想了想道“要不,奴伺候夫人吃两口少吃一点想来不打紧的。”
步练师将手中揉皱的绢纱一摔,怒道“谢舒送来的东西我敢吃么谁知道她在哪道菜里下了毒,哪碗汤里添了药想当初她就明目张胆地在我擦脸的药里加了红花和蒲黄,还说孩子和脸,我只能留一样。如今我的脸已经毁了,我不能再拿腹中的孩子冒险”
文鸢道“夫人怀的是将军的孩子,谢夫人再大胆,想来也不敢加害将军的长子,否则将军会饶了她么”
步练师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孩子是我唯一的凭仗,如果没了,就算能证实是谢舒害的,可谢舒现今正得宠,又是正室,将军不会把她怎么样,顶多不再宠她。可我若没了孩子,就真真正正什么都没了,待谢舒缓过劲来,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把我铲除,到时就连将军也不会为我说一句话。”
文鸢黯然道“若是夫人能见将军一面就好了,把谢夫人的所作所为都告诉将军,不怕将军不给咱们做主。”
步练师嫌恶道“见了也没用,你以为谢舒没有想到这些么她装模作样地给我送吃送喝,这样就算克扣了我的用度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我却只能因此天天忍饥挨饿。我若是去找将军诉苦,该怎么说说我怕她在菜里下毒所以不敢吃如此将军难免会觉得我不识抬举、我心中有鬼所以谁都像别有用心她谢舒却能在将军面前赚个贤良大度、不计前嫌的好名声。谢舒这是要我守着金山银山活活饿死,却又让我有口说不出,我从前怎么没出她竟有这手腕”
步练师越说越气,抓起眼前的鲫鱼腐羹“咣”的砸了,不顾滚烫的汤汁溅了一手,又怒道“还有那些衣裳首饰胭脂水粉,都是谢舒送来的,我瞧着恶心,都给我扔出去”
文鸢慌忙拦着她道“夫人息怒,使不得呀,若是砸了扔了谢夫人的东西,来日传出去被将军知道了,咱们该怎么说呢”
步练师不听,将文鸢一推,抓起桌上的铜簋木碗一个接一个地砸,汤菜饭羹溅得四下皆是。一只木碗被甩到门口,撞在门框上“咚”的一声脆响,一个人恰好正从门外进来,碗里滚热浓浊的汤汁尽数泼洒在了她素白的裙角上。
那人“哎呀”一声,抬起脸来,只见容貌姣好,艳媚动人,但目中却有怒火渐次燃起,那咄咄逼人的锋芒,得步练师怔了怔。那人厉声道“贱婢,你好大的胆子”,,请牢记收藏,网址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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