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十宝船
序章:月港鬼船到
大明隆庆元年,福建巡抚都御史涂泽民上书曰:请开市舶,易私贩为公贩。
天子圣明,思虑深远,又见倭寇渐平,泛海贸易为大势所趋,设市舶统辖亦可补充朝廷公用。遂罢除海禁之策,开福建漳州府月港对外行商,设海澄县治所,立督饷馆放船引。一应船只除往东瀛外,尽皆宽泛准许,唯与东瀛贸易有通倭之罪。
一时间,天下商贩云集而来,船商巨贾不在少数。北至山东,南至两广,万船出海,滚滚财源。漳泉一带更是富甲天下,有旷世巨港之称。暴富神话在市井街头,酒肆妓馆间口耳相传,每隔数日便有新鲜故事流出,吸引多少锐意进取的青年扬帆出海。
在这海澄县内,更是数年间便已无限繁华,楼宇林立,更号闽南第一城,福建小南京。
却说隆庆三年七月初八这一日丑时末刻,海澄县最为奢华知名的酒楼,鲜满天下楼的主厨林嘉越带着七八个学徒和小厮。赶着牛车就往月港东侧港口码头而去。
那里是渔家出海打渔归港之后贩卖最新鲜海货的地方。这几日不知为何,海面上突起大雾封海,浓而不散,恼人至极。故而老林也得越起越早,眼下几乎没有渔家敢出外海打渔,好的海鲜越来越难买到。
待他们走到码头上时,已经快过了卯时。之前一路之上已经有许多人打着昏黄的灯笼匆匆赶路,到了码头天色渐明,更是人头攒动。真正凸显了天下第一巨港的繁华真容。
而这里还仅仅是海鲜海货的买卖处,往海岸线内收而去的月港西侧,则是外海各国奇珍异宝,大宗特产的装卸之处。堆积如山的丝绸瓷器,堆码数百尺的茶叶生丝,车载斗量的红糖黄酒。直教外地人看得目瞪口呆。
但现在,老林和学徒小厮们的任务,则是于这摩肩接踵的食客,酒家厨师们中间,挤开一条路,买到今日最好最鲜的海货。
老林涨红着脸,粗粗的脖颈上挂满了汗珠,他一会儿如猴子般灵动,一会儿蛮牛般强横。不过片刻,身后小厮的手推独轮车上已经装了许多肥美的海蟹海虾。
但今日的渔家实在太少了,有的更是只靠垂钓上来几尾鱼,摆个小摊,卖完就走。
毕竟这浓白大雾,实在是不好出海,轻则触礁搁浅,重则消失在这雾中,再也寻觅不到踪迹。
船家间历来有传说,这种突然出现的大雾中,最容易有罕见事儿生,或有鲸鳌异兽,或有蛟龙翻海,或有……
老林拍了拍冒汗的脑门,心道:想这作甚,赶紧置办好食材回去是紧。
忽的,仿佛一阵来自阴间的冷风在人群中吹拂而过。众人熙熙攘攘的声音为之一窒,老林身畔的挤压之力登时一松。
进而许多窸窸窣窣的脚步挪移声响起,仿佛大多数人都屏住了呼吸,齐齐朝着一个方向转身。
老林心中疑惑,他看了看脚下潮湿而泛着咸味的码头船木板。抬起头,挤开身前数人,顺着众人目光抢到了一处视野开阔之地。
透过码头上在阵阵海风吹来的雾气中影影绰绰的大小船只,以及如寒铁长矛般林立的桅杆。
在码头的外围,有一艘硕大的船只,正顺着海潮缓缓漂入港口水道之内。这宽阔的水道上,因海风动荡着如雪花般的白雾。这艘船如此引人注目不仅是因为它从如此浓雾中驶来,更因为它上头的船帆,尽皆糜烂!
挂着青苔色水草海带的船帆桅杆,如同自深渊归墟之处浮回。甲板和围栏上的贝壳海藻,积满了厚厚的一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东港两侧停泊的大小船只中无一艘能与其体型媲美。它们如同静默不语的军队,一根根因封海而光秃秃的桅杆仿佛阵亡的将士们仍高举着长矛,迎接那阴灵般的将军。
这艘大船缓缓的飘着,终于在东港水道的尽头,即将进入满是远洋巨舶的西港水道口上停了下来。
就这么硬生生的,无比僵直的,如同已死之人伸展躯体般怪异的停了下来。
很快,东港两侧蔓延起一阵恐慌的低呼,但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和出气,仿佛害怕惊扰到那幽灵船上的九幽阴灵一般。
这时,老林忽然从他的粗脖子中爆出了一股力量,虽然他也很害怕,但他还是大声呼喊了出来:“快去报官!快去靖海卫署衙报官!”
海澄县靖海卫指挥使卢仲远是个朝气勃的年轻人,他祖上曾随成化年间两大军神战将之一的西厂提督太监,后来的大同镇守太监汪直讨伐女真。在长白山血战十余场,杀敌甚众。
后来荫封子孙,世袭武职。卢仲远就是未满二十岁便袭了父亲的四品武世职,又先考了武举,且在前两年协助戚家军最后一次剿灭残余的小股倭寇中立下战功,如今除了世职又得了实署卫事指挥使一职。
靖海卫前身本为靖海行都司府。并非常设之制,本朝早期至太宗文皇帝永乐大帝时,天下共设二十余都司,行都司,并无这个靖海行都司府。
靖海行都司府原是前代嘉靖帝所设之“总督漳泉沿海兵马备倭都指挥使司”,因大股倭寇俱以被讨剿干净,本朝天子圣德,开海通商。
于是召回漳泉等处备倭巡抚,不再常设漳泉备倭总兵。将该都指挥使司改设至海澄县,降为靖海卫,专司月港海贸巡防。
但靖海卫直接由南北直隶兵部和前军都督府管辖,卢仲远年纪轻轻却已经是三品卫指挥使,且不受福建都司府和福建行都司府管理,可谓前途无量。
而派他到这天下第一巨港的靖海卫,更彰显朝廷眼下对有为青年的器重。
卢仲远更是卖力办事,一心以戚继光等盖世名将为榜样,始终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立下这等盖世功勋。再现当年先辈追随汪直王越东破女真,北震蒙古的丰功伟绩。
奈何本朝文武盛功,戚继光俞大猷等人声威赫赫,已将大股倭寇基本摧毁。而马芳北震蒙古,俺答汗已经日薄西山。眼下除了辽东尚有些战事之外,已经是马放南山的太平盛世。
而且武将品级普遍虚高,虽然名为三品,却常常要受低品级文官的夹板气。
但卢仲远并未气馁,他仍然兢兢业业,勤勉办事。今日果然让他等来了一展长才的机会,在这天下第一巨港竟然出现了这等诡异摄人的事件,还是在清晨时分,众目睽睽之下的码头海市上。
即便背后没有什么天大的秘密,能安定人心也算是大功一件,否则据那来报的鲜满天下楼的几个伙计们如此惶恐万分,语无伦次的说辞。这月港非得人心大乱不可,这恐慌一旦酵,朝廷少说也要损失真金白银数十万两之巨啊。
卢仲远大致听明白了几个面无血色又气喘吁吁的小厮们的禀报,当即点了二十余名得力部下,快马加鞭直奔月港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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