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怎么什么都……”入画仿佛白日里见了鬼一般,紧紧盯着张雪亭。
“现在为叮当下订的人中,有哪一个是叮当自己愿意的?我听说陈小三目前开价最高。你确定这个乞丐头子是叮当自己愿意的?你不要以为叮当的父亲已经过世,你拿了他的股份不办事也不怕他从坟墓里爬出来找你是不是?”张雪亭的声音逐渐凌厉。
“你还知道什么?”入画只听见自己的声音象一线游魂,无比软弱。
“我什么都知道。”张雪亭冷冷地说,“你最好规规矩矩地接受现在这个结果,不要玩什么花样。可不是每个人都象叮当的父亲那样已经入土。”
“是。”入画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坐回到座位上,眼观鼻鼻观心,彻底地偃旗息鼓了。说真的,这实在是太恐怖了,这个母亲,张雪亭实在是太恐怖了。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在这个母亲面前什么遮蔽也没有,简直无所遁形。
“我们俩分的那一个大份,”怜卿和爱卿交换了眼色之后,怜卿对张雪亭说,“是姨妈或者说是母亲送我们的情。但是,我们想分给第三代的未成年的小姐们。以后,用钱的日子长着呢。”
“也好。”张雪亭发了一小会呆,沉吟一下之后说,“这是你们的心,我也不跟你们客气。以后让小辈们领你们的情也就是了。”
“我的那一份钱,现在用不上,”若莲说,“由母亲一并帮我存在瑞士银行吧。过后把密码告诉我就成。”
“我的那一份也这么办。”爱卿笑着说。
事情就这样议定。入画脸色灰败地从房里出来,连招呼都没有和姐妹们打。大家都知道,这一次,虽说还不算彻底撕破脸,但就算要回到以前那种表面的友好都不太可能了。
入画急匆匆地走回自己的院子,关上门,气急败坏地抓起桌上的茶碗,想狂怒地扔将出去泄愤,又想到这个茶碗还是钧窑的,着实不便宜,手抖抖地将它放下,再放眼四周,想重新寻个什么东西来砸一砸,可确实什么都舍不得,犹豫一两下,连砸东西的那股子气也散了去,只得一头扑到床上,哭天嚎地起来。
听得动静,碧清快步走出来,叫过一个小丫头子,“快去把五小姐找来劝劝夫人。”“姐姐糊涂了,”小丫头说,“五小姐现在还在学堂呢,等她下学吧!”“还有一个多月就下海了,还上什么学。”碧清咕哝一声,走开。
“等到你以后回来的时候,这园子可就是别人家的了。”若莲把分家的消息告诉了小凤仙。
“好好地,分什么家?”小凤仙不太明白。抬头看向园子,夏天刚过,最明丽的秋色还没有到来。天天住着倒不觉得,一想到很快这里就不属于自己了时,竟立刻生出惆怅来。她原本还想,今年的蟹宴可能赶不上了,等到回来的那一年秋天,一定要和姐妹们痛赏菊花,温酒吃蟹。现在看来,那样的日子,大概是永远不会再有了。
“你外婆做事,总有她的道理。”若莲说,“并且,我也觉得是到了该分家的时候了。”
“为什么?”小凤仙说,“虽然姨妈她不太可喜,但不来往也就罢了。这里住得很舒服,搬家挺麻烦的。”
“呵呵,”若莲笑着对小凤仙说,“忽然觉得有点舍不得这里是不是?小时候你不是抱怨过园子太大,住的人又多吗?”
“我说过吗?”小凤仙有点困惑,有点惆怅,“也许说过吧,可是,现在想到这里就要属于别人了,真是忽然非常非常舍不得了呢!”
“呶,人就是这样。”若莲有点感慨,轻轻地说,“当一样东西完全属于自己的时候,是看不到它的可贵的。一旦它有可能属于别人时,它就变得特别可爱起来。小凤仙啊,你记住,男人也是一样,你表现得越在意,越忠贞,他吃死你了,反而毫不上心。”
“噢。”小凤仙觉得好像有些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另外,还有一点。”若莲笑,“反过来说,如果有好几个人争一样东西,你也很想要,你倒要先想想清楚,你是想要那样东西呢,还是因为大家都在争——当然了,人也是一样。”
“噢。”小凤仙觉得这个倒好懂一些,但是,似乎也说不出所以然。
若莲看着她的表情,知道这个女儿终于还是没能很明白。但是不要紧,时间慢慢会令她明白过来的。只是,这一扬帆出海,自己不在身边提点,一定是要多吃些苦头才会明白的。不过,这样也好,年轻时吃点苦头到老了就不会了。再说,如果在年轻的时候,没有一点苦头吃吃,这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
小凤仙终于登上了远洋巨轮,该巨轮在汽笛长鸣中,缓缓驶离港口的时候,她并没有象码头上万千告别的人一样,手中牵着彩色纸带,纸带的另一头,是哭哭啼啼的亲友。又或者,站在甲板上,不停地挥动着手里的小小白手绢,大声喊话或者无语凝噎。这副景象,看别人表演,其实倒也未见得如何肉麻,只觉得无数真挚感情在这港口上空飞舞。说不定也还可以生出点折柳之诗意。可一旦想到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简直要打个冷战。当然,若莲送小凤仙上船了——那时候离开船时间还早着呢。她所订的,是头等舱,带大床的套间,书桌前,一面窗,从船上这个具体环境来说,是一面大窗了,望出去,是港口里繁忙的景象,还有海鸥飞去飞来。
“这个不错。”若莲说,“你要在这间屋子呆上几个月呢,大把时间看日出日落。这海上日出我还从没看过,你要写信好好给我说说——你这船票可是我出的钱,怎么也得让我得个彩头不是?”说着,她再检查了浴室,“据说是全天供应热水的。跟咱们在北京住的酒店一样。”再看了一回小小的厅,“很好,可以招待朋友们喝个茶什么的。或者,没事时歪着看看书也不错。”欣赏赞叹完毕,“我走了。到了地头拍电报给我。”然后,头也不回地下船去。
小凤仙毕竟修炼不够,没有母亲潇洒,眼看母亲的身影就要消失,忽然叫了一声:“妈妈!”若莲笑眯眯地回头过来,挥挥手,“听见啦,进去吧!等下可以四处看看环境,还可以看码头上的人哭天喊地地告别。说不定还有最后跑上船或者在最后一刻跳海追情人的——就象电影里演的那样。这个可是不花钱的好戏,千万别错过了。”小凤仙噗嗤一声笑出来,感染了母亲的洒脱,挥挥手,就此作别。她们都没有想到,此一别,便是十年。当然,也许若莲虽然并不知道再见是何时,但她却清楚,这将是很长很长很长的一段光阴。在这段时间里,她和小凤仙都得各自珍重。
所以,在离开船还有十分钟的时候中小凤仙趴在甲板的栏杆上,饶有兴味地看着码头众生相。果然,如若莲所说,有哭天喊地的,有拉拉扯扯的,有一次又一次拥抱的,当然,也有个别神采飞扬,且讲且笑,迫不及待地要奔向新生活的。另外,也有象她一样,神色悠闲或者说是木然的。总之,那一张张面孔,各式各样的表情都有。海风吹来,拍打着她的裙摆,一只白色海鸥几乎是擦着她的鬓角飞过,小凤仙闭了眼,使劲闻着那带点咸又带点腥的海风,开始觉得快乐。几个月后的大洋彼岸有什么样的生活,此刻完全不在考虑中,这几个月,就仿佛是人生当中一个悠长的假期好了。既不在出发地,也不在目的地,仿佛是偷来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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