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随谒者步入廷尉大堂,廷尉依诏,收缴王嘉丞相印绶及新甫侯印绶,亲命左监差人将王嘉五花大绑,又差右平吏将王嘉载投执金吾治下之都船诏狱。
皇帝刘欣得报王嘉负圣意赴廷尉诏狱,顿时勃然大怒,便派执金吾孙建率五名二千石内官,急赴所属都船狱而来。
都船狱位于长安东南青门的漕运河畔,紧临潏湖,湖面常年晨雾缭绕,使得诏狱牢房里阴暗潮湿,异味扑鼻。王嘉手拎脚镣挪于窗前,见苔藓青青自砖隙中溢中,且有土腥之气吸入肺腑,面上竟露出欣喜之色。人枉百年,终归入土,是非曲直,亦随潺潺雨溪流经谲湖,汇入渭水、黄河,亘古不回。
牢房昏昏噩噩,墙上尚留几盏玄漆油封,摇着绿豆大小之荧光,小窗贼风一吹,又灭了一盏。王嘉心中一凉,顿觉悲怆!诏狱赴死,累及家小,宛若潏湖飘萍,不知乞讨何方!栅栏内里,尚留一碗米汤,清可见底。王嘉虽唇齿干裂,饥肠辘辘,却也无心进食。已俟两日,苦心求证,入狱以何为罪,但闻窗外鹧鸪声声,难期狱吏提请之时。王嘉低声哀哭一阵,忽闻牢道有拖沓之声传来,由远及近,便赶忙以袂袖拭去腮边泪痕,靠墙静坐,闭目凝听。
有狱丞率两狱卒奔至槛门,狱丞边开铜锁边厉声急吼:“钦犯王嘉,过堂庭审!”槛门一开,两狱卒似疯狗般直赴上来,将两榆木枷片往王嘉头上一扣,便手执锁链拉将出来。狱丞见王嘉毫无惧色,便将手中匙链朝王嘉呼啦啦一挚,恐吓道:“丞相自投诏狱,陛下震怒,钦命执金吾阁下亲审。其人严刑峻法,善斧钺汤镬,君侯宜自处!”王嘉坦然笑道:“狱丞勿忧,老朽不才,愿与当堂对状!”
来至都船大堂,王嘉见执金吾孙建头戴武冠身披绛袍,正襟危坐。两翼有少府董恭、尚书令史缮、左仆射鞠凤及几内官抚案陪审,心中波澜骤起。身后二狱卒正欲将王嘉踢膝跪地,方闻孙建厉声喝止,道:“丞相贵位三公,岂有屈尊下跪之理?尔等亟侍君侯解枷松镣,赐坐蒲团!”二人得令,忙将王嘉枷锁卸下,桎梏开锁,拿归刑房。
王嘉待四肢松筋活骨稍许,不禁老泪纵流,便朝堂上深施一礼,方屈膝跪坐于蒲团之上。孙建还礼后走下堂来,柔声诘问王嘉道:“公未引决,陛下震怒,言丞相苛难于内,宽宥于外,疑与东平王、梁相等同处一丘,以图不轨!”
王嘉听闻陛下隐忧杳无据信,便回禀执金吾孙建道:“问案者思得真实之相。窃见梁相、鞠谭、宗伯凤前治东平王狱,不以为刘云罪不当死,欲烦三公承领狱事,以示重慎。诚不见其三人外内顾望,谀附东平王,后正旦日凶幸蒙大赦。廷尉梁相等皆良善吏,臣窃为国惜贤,绝不偏私三人。”
孙建听罢,无可指摘,遂缄默不语。少府董恭见孙建语塞,便拍案怒指王嘉道:“苟如此,则君侯何以为罪?居相位行宰事,有以负国,不空入狱矣!”
王嘉见少府董恭有意摧辱,便胸有成竹,喟然长叹一声,仰天悲悯道:“嘉幸得备位宰相,上无能荐贤能,下不能谏不肖,已是负国,死有馀责耳!”董恭不知入套,便厉声追问贤能、不肖主名。王嘉揖礼回道:“贤能乃故丞相孔光,故大司空何武,不能荐进,引为憾;不肖乃高安侯董贤、关内侯董恭,父子二人,佞邪乱朝,而不能谏退,罪当死,死无所恨!”王嘉言罢,怒视董恭。
董恭闻听王嘉羞辱,脸皮顿时由白及红,由红及青,由青及紫,由紫及绿,一时语噎,险些昏厥。执金吾孙建见状忙上前扶稳,又折身轻声斥责王嘉道:“丞相尚不知董家之贵,遭此刑劫,仍执迷不醒!且囹圄思过,君侯宜自重!”说罢悻悻拂袖而去。
冬寒刚刚褪去,孟夏之微燥便接踵而至,省却了春芳之韵,多了些悲悍之风。然长乐宫巍巍正殿之内,太皇太后王政君正大摆宫宴与班姫及王邑践别。此刻乐声四起,帷幔飘渺,宴席中央,有两个头顶兽角、面缚兽具之肥硕武士,正赤身露股地相拥相抵,较劲一团,滑稽斗狠之相引人狂笑不止。
王莽居东与中垒校尉刘秀同桌同席,见刘秀自斟自饮郁郁寡欢,便揖礼打趣道:“观校尉豪饮之状,尧舜千钟!当禀明太皇太后,赐君几坛百味旨陈酿,权当牙祭耳!”刘秀听罢怔了怔神,回笑道:“贤德公见笑,今丞相绝食七日,复无劝进,恐命不久矣!”
王莽闻听此言,便双眉一锁,愁上心头。前日曾如履如临与太皇太后提及此事,东朝闻讯大为震怒,便快辇驾临未央宫。陛下亦曾金口允诺,俟丞相诏狱思过,逢赦便释。长乐宫自知,丞相遭此劫难,皆因王邑矫诏而始,受制于人,方许董贤滥加三邑,乃置今日死局。又闻王嘉绝食七日,自命贤相,恐鼎折覆餗之饥,不待终老矣!王莽不及细思,酌酒一杯,便起身道辞。
();() 王莽趋至面南正案,与太皇太后附耳禀明王嘉一事,太皇太后闻听拍案而起,众乐皆止。东朝见四野沉寂下来,方掩袖啜泣道:“丞相绝食如斯,乃成就贤名耳!欺皇孙弱冠无资,不及悔意,亟寻捐身徇义之举!”王莽见姑母失仪之状,忙将手帕呈递过去,又搀扶其缓缓坐下。太皇太后拭过泪痕,方哑声诏告道:“巨野去都船诏狱劝进,着北军执金吾孙建、中垒校尉刘秀,随赴青门!”二人听诏离席领命,随王莽策马出宫而去。
班婕妤翘望着王莽渐行渐远之背影,犹如手中断线之纸鸢,随风飘忽,不知最终归于何处。又伸出纤纤手掌,见掌心沁出之细珠盈盈可见,将子无死,尚复能来?然自忆始终,却发觉此皦洁纸鸢,亦从未真正拥有过,何来珠泪失落?
太皇太后见班姬感伤垂泪,念及自身老苍耄耋,绕膝皆散,不禁老泪潸潸湿衣。池中正舞东海黄公制御白虎,太皇太后无心敛看,有尚仪蹲前香帕拭泪,太皇太后顿感返老还童,咧嘴呵笑之余,见日近晌午,时光倥偬,便一把攥紧班姬玉手,喃喃丝语道:“息妇此去,徙渭陵,谪守帝苑,八百里秦川腹地,穷山恶水,一刀刀,同剜母心呀!”班婕妤听罢泪流满面,于母后羽翼下沐恩七年,一朝归野,宛若飘萍,何以为家?忆其《自伤赋》曰:共洒扫于帷幄兮,永终死以为期。愿归骨于山在足兮,依松柏之余休。……班婕妤轻叹一声,遂自吟道:“长夜守罗帏,梦呓负心人!”言罢,伏案嘤嘤恸哭起来。
王莽率二将军过东南宫城青门,于都船狱前下得马来,执金吾孙建差狱卒于门桩前系牢战马,便领王莽及刘秀横穿署所,直奔下狱天牢而去。
时近响午,狂风骤起。漫天云霾自北向南黑涯涯直扑而来,似一面破釜倒扣于天牢之上。
孙建三人于牢道透过槛窗,依稀见有灿灿金蟒一闪而过,随之噼啪一声巨响,众皆振聋发聩。大地忽的一亮,牢道倏地又陷入黑暗之中。牢壁的火把忽明忽暗,又夹杂何处传来沉闷之哀鸣,更趁得毛森骨立,鬼火狐鸣,如同厉鬼索命般,让人陡生毛骨悚峙之感。便是内里看管之狱吏,怕也不敢独一人行走于牢道之上,虽司空见惯,也惧趁你不小心,忽的伸出一支血淋淋手臂凭空抓来。
有狱丞疾步上前打开槛门,王莽一眼见丞相王嘉倦伏于地,瘦骨嶙峋,便鼻头一酸,几近昏厥,泪水似清泉般顺颊而下,待复睁泪目,朦朦间见牢地污浊湿潮,便扑嗵一声跪坐于残秸之上,将丞相轻轻拦腰揽起,缓缓斜卧于自已胸前,哑声轻唤道:“公仲醒来!公仲醒来!”呼唤稍许,见丞相王嘉毫无动静,王莽便屏气伸指以探鼻息,隐感有微弱奄奄之气,便疾差狱丞去熬些稗粥充饥。
待黄澄澄之稗粥端将上来,王莽便试吮一口,入口软糯,下肚妥帖,便浅浅舀上一勺,又将王嘉身躯扶正,才将稗粥于口角缓缓叙入。三人见王嘉尚有吞咽之力,皆喜极而泣,待半碗粥尽,方见王嘉轻咳一声,竟开双眸,老泪盈眶,却再也不曾滴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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