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将至,民间素有“画九”习俗,即画素梅一枝、枝上有花八十一朵,自冬至日始日染一瓣,八十一天瓣尽而九九出,春日方至——她便在这春山图上作九九消寒图,待将素梅一一染上朱色,是否便可见到“春山”了?
她淡淡一笑,似乎是嫌自己傻气,可终归还是亲手研了磨,左手举灯右手提笔,耐心地在一片留白中画起了墨梅图,下笔虽稍显稚嫩,却已初具流畅细腻之感。
只可惜……还要再等两三天才能去染那第一瓣了。
——然而实际上她的预计还是太过乐观。
次日一早,家中的女儿都要去向主母省视问安,宋疏妍拜过继母后便告辞回了自己屋里,二姐姐宋疏清走得慢些,恰和她三妹妹宋疏浅一道从葳蕤堂出来。
“听闻昨日二哥哥带姐姐和四妹妹一道去了西市?”宋疏浅悠悠然地问,眼神轻飘飘从她二姐姐鬓间的新钗掠过,“这便是那新添的?”
宋疏清昨日过得十分开怀,今日更是神清气爽,一见她这嫡出的妹妹问到了点上,手便更要刻意抚一抚那鬓间的钗环,答:“正是了,二哥哥贯会照顾人,又一向疼咱们这些做妹妹的。”
这句“咱们”可是好笑,面上是将她宋疏浅一并圈了进去,实则昨日家里的姐妹就她一个没份,不是挤兑是什么?
宋疏浅心中轻蔑,心想她才不稀罕一个庶兄买的破烂玩意儿,嘴上也不饶人,道:“二哥哥也真有闲情逸致,开春后便是武举,也有闲工夫带着你们出去闲逛?”
顿一顿,又颇为清高地笑了一下,继续说:“遥想我大哥哥应文举那几年,可是日夜温书手不释卷,可见这武举确然比文举容易得多,不必下什么真功夫。”
宋疏清一听这话神情一僵,心中难免羞愤,脸色遂沉了几分,宋疏浅见了气焰更为高涨,又讽:“要我说,二姐姐也该多体贴自家兄长才是,既是出身有瑕、那便更该好生定心求个功名,人活一辈子总得占一头,不然往后我大哥哥也拉扯不动不是?”
这句“出身有瑕”真是戳了宋疏清的肺管子,也不知自己就是戴支新钗罢了、怎么就又惹得这位嫡出的妹妹口出如此恶言!
她眼睛一转、也想气她一气,端起茶盏浅抿一口,脸上又露出笑来,道:“三妹妹提醒的是,只是我二哥哥一向与方世子交好,昨日出门也是为了应那位之约,世子有意请我哥哥入兵部任职,还陪我和四妹妹逛了一下午——这,这就当真不好推辞了。”
两句话半真半假,前头说的什么“为应世子之约”自然是十足十的胡扯,后头那半截又真的不能再真,宋疏浅已睁大了眼睛,怎么都没想到会在这等场合听到她贻之哥哥的名字。
“贻之哥哥?”她登时便坐不住了,“他、他昨日陪着你们?”
怎么可能?
谁不知道方献亭方世子是长安豪族子弟中一等一的忙人?除了南衙军务需得亲自过手,更与东宫太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多少宫中事都要在他手下经办,哪来的闲工夫陪外府女眷闲逛?
“可不正是呢,”宋疏清掩唇一笑,看着宋疏浅着急上火的模样心中的愤恨便平息了若干,“世子十分客气,还代二哥哥为四妹妹买了一张绘屏,这会儿就搁在平芜馆呢……”
……就是这么一句话为宋疏妍惹来了麻烦。
那天她本在房中临她的洛神赋图,画中曹植经洛水之滨而见神女,碧波荡漾间洛神衣袂飘飞凌波而来,人神相恋似悲似喜,只可敛容定神守之以礼;她正在细细看那解佩相赠处大家的笔法,平芜馆外却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抬头去看,正瞧见坠儿被人推了个趔趄、背着身撞进门里险要跌到地上,继母万氏房里的王妈妈带着几个婆子丫头一并来了,那气势可比上回来送披风时骇人得多,个个凶神恶煞如狼似虎,像要将人扒掉一层皮。
“你们这是做什么!”
坠儿早无还手之力,也就是有些年纪的崔妈妈稍可经得住事,一边扶住坠儿一边瞪着眼睛同那些婆子丫鬟对峙;王妈妈却不买账,冷笑一声便让身边人把她架开了,崔妈妈拉开嗓子大声喊叫,质问她怎敢如此以下犯上以卑犯尊。
“四小姐,”王妈妈根本不看崔氏一眼,尊贵的样子活像个主人家,“主母请您去福安堂回话,还请动作快些。”
说着,又对身后两个丫鬟一使眼色,二人立刻会意,当着宋疏妍的面便径直走到她昨日刚得的绘屏跟前,一左一右将东西抬了就走。
宋疏妍搁下了笔,藏在衣袖里的手已微微捏紧了。
宋疏妍被人带上主母的福安堂时,万氏正同她女儿宋疏浅一道在坐床上烹茶。
本朝茶道兴盛,谓应克服九难,即造、别、器、火、水、炙、末、煮、饮,眼下似是一沸已过,宋疏浅正亲手调着盐叶,宋疏妍低眉敛目没有多看,只规规矩矩地到堂下向主母一拜:“母亲。”
万氏应了一声,却未叫她起身,一旁的丫头婆子都在瞧着,堂内一时只有小火烹水的微弱声音;过了好半晌,水终于到了第二沸,万氏先是看着她女儿稳稳地取一瓢水环激汤心,又随意扫了一眼宋疏妍微微打晃的上身,终于摆摆手,说:“坐吧。”
宋疏妍慢慢起身,对主母称了一声谢,方才缓缓落座。
“听闻昨日你同子邱一道出去了?”
正题已到,宋疏妍微微坐直了身子,答:“是,二哥哥悯我自幼少见长安繁华,带我出去历些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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