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妹妹,快醒醒,不能睡啊……”
在他们的催促下,我在某年孟冬十月初晨,在邺城飞雪之时苏醒过来。
那时,我卷着锦被蜷缩在榻角,只笑嘻嘻地看着叔母往铜盆里倒着热气腾腾的水,任凭她怎么呼唤我都不愿换上新衣。快起来啦,大懒虫,她笑道。
不,好冷啊,我还想再多睡一会儿,我说。
一夜荒唐大梦,我居然梦见自己跑去了两千年后。叔母,这样离奇的事,你信吗?
();() 我依稀记得,那天是曹丕行冠礼的日子,世子府内人如潮涌,十分庄严肃穆,礼成后的宴席却十分喧闹:除了夏侯尚曹真等人在围观中对弈六博棋,宾客们都在堂上交杯换盏,豪言不醉不归;刚学会跑的孩子在堂下追逐,争着抢着吃饴糖与蜜饯,叡儿抢得最多,一溜烟似的飞下阶;年纪稍长的公子姑娘们呢,则纷纷绕着朱阁长廊嬉闹,玩着拿木剑抓刺客的游戏,小曹冲和小曹彪前后撞了我个满怀。曹丕笑着,赶忙招呼卫大哥等侍卫看紧我们这群小家伙,免得惹出事来。
雪越下越大,天气也越来越冷。我们姐妹几个玩累了,就手拉着手跑进内室去,都跺脚搓着冻耳,围在烧炉旁取暖,欢笑聊起今日宴会上哪家公子长得最俊俏。琰姐姐正攘袂往博山炉中撒上新的香料,趁着连枝灯烛光昏暗,我偷偷亲了一口我的闺蜜纯儿扑红的脸颊,她登时使出林妹妹的性子来,摇摇摆摆,气呼呼就要拧我的脸,还挠我咯吱窝。我咯咯笑个不停,不停地求饶。
夜里下灯了,北风呼瑟,隔壁院的曹植还握紧笔管在陶豆灯前刻苦用功,卞夫人担心他看书熬坏了眼睛,特地派人将平日省出的灯油都添给他。而我单托着脸,就这么静静地在纱窗前,隔着缈缈夜色,遥望着他。
真暖和,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真好啊。太困了,睡不着,我努力擦拭着落积了千年尘灰的云纹铜镜,它却越来越糊。
“缨儿有子桓哥的保护,在府里才不会被人欺负呢!”
“子建哥,能不能教教我《论语》和《庄子》呢?圣人的东西真的好难懂啊,我怎么也想不明白。”
“阿姊,阿姊。”
“嗯?”
“欢迎回家。”
……
“铃铃铃——”
刺耳的上课铃声再次响起。
响了!又响了!
恐惧像蚂蚁爬遍全身,泪珠像断线的珍珠,我一个激灵,瞪大了眼睛,一个恍惚,从半空重重摔下。抬头再看时,发现自己又回到血河岸处,雪地里只一匹仰天哀鸣的白色驽马,哪里还有曹植的身影呢?
在瑟瑟北风中,在凄凄悲鸣里,青草大片大片地枯萎而去,马儿在血河边徘徊徘徊,最终也倒在河畔之上。大雪纷纷扬扬地下,殷红马血汩汩地流,血色与雪色在这天地间交融,凝聚成人世最凄美的自然结晶。
饮马长江水,水寒伤马骨。
我伏在马背上,掩面啜泣。
风越来越紧,雪越下越大,天越来越冷,我蜷缩在雪地瑟瑟发抖。
潜意识告诉我,身后正有数不尽的鬼魅靠近——
我哆嗦着从怀中掏出碎成两半的玉簪,握紧簪帽使劲吹,可直至哨声回荡整座个山谷,我都没有再看见曹植的身影。
新人音绝,故人形灭。子建,子建,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啊?你不是说过,只要我吹响这簪帽,你就会出现的吗?你说过的啊……
我不敢回头看,我喊不出话,恐惧将我裹挟,我独自在冰天雪地里痛苦挣扎。
我快死在这场梦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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