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什长似是被目沃所画大饼说动,思索挣扎一番后,心一横,说道:“那便请大人一人一马入城,若在下行长怪罪下来,还请太史在令尹大人面前为小人辩解一句。”说罢掏出怀中之手,挥手指挥手下士卒将拒马挪出容一骑通过的间隙,再打开城门,却把贝币留在怀中。
凉车车右的微髯男子正是原先的目伯,现今的目王目温。目沃返回凉车前向目温回禀了几句,便由众骑士所乘马中选一匹,牵着走过拒马间隙,旋即消失在巨大的城门之后。
目温一行人众在卢邑东门外等候,人不离车,马不解缰,骑士皆下马,肃立马侧等候。卢方守门士卒见状,也不好散去歇息乘凉,方才目沃称赞卢方士卒勇猛之言犹在耳边,大家皆听得清楚,此时散去岂不是在外人面前自坏声名,只得陪目方来人站在下午的骄阳下晒烤。
好在目沃进城不到一个时辰,太阳还挂在城墙之上的蔚蓝天空中,城门之内便传来“辘辘嘚嘚”的车马行进之声,听上去来者不少。守门什长把身子探进门中望了一眼,慌忙回身指挥自己手下士卒打开城门,撤去拒马。城门之外的人方才看得清楚,原来城内正对东门的大道上,远远行来一队车马,车饰华贵、旌帜分明,定是权贵无疑。卢方士卒识得旗帜和车饰上的徽记铭文,来者正是卢方令尹(方国行政官员之,相当于方国宰相)顾助。
卢方令尹的车队行到卢邑东门之外,在目温的车马之前二十步停下。不等车驾停稳,目沃便同一位衣着华贵,头戴平天冠的长须男子一同下车。长须男子来到目温的凉车之前,行过大礼之后,朗声说道:“不知目王大驾降临,请恕卢方迎驾待客不周之过。小臣已令史官入宫禀告卢侯,还请大王车驾进城赴羁馆歇息。”
原来一个时辰之前,目沃被守门什长阻拦,要求他们在城门外等候通传之时,目温将目沃唤到身边,交代他以贝币贿赂守门什长,再以言语相激,便可使目沃只身匹马进入卢邑。进入卢邑之后,目沃便与之前出使卢方时相交甚笃的卢方重臣通禀,表明目温亲自来访的消息,则可以在今日之内见到卢侯,否则按照卢方的成规逐级通传,不知要等到何日才能够见到卢侯。
顾助虽然口中称目温为“目王”,但仍以方侯之礼将目温一行人迎入卢邑,至羁馆款待。用过丰盛的小食之后,卢侯庚便轻车简从来到羁馆拜望。目温听闻卢庚乘夜前来,大喜过望,迎出羁馆正室。卢侯庚年逾四十五,但观其面相苍老垂垂,须花白大半,看上去仿佛年近六十之人。加之卢庚穿着黑色素服,只带轻纱便冠,显不出一国之君的气度,倒更像一位老年丧子的富家老翁。
二人在羁馆前庭行过方侯邦伯相见之礼,卢庚说道:“若知大驾千里来访,定当出城相迎。依礼明日在宫室正殿与目伯相会,随后设礼宴款待。只是见君之心切切,便深夜失礼来访,叨扰之处还请邦伯担待。”
目温见卢庚以方侯邦伯相处的平级之礼相见,还一口一个“目伯”、“邦伯”相称,心中明白,顾助等卢方臣子以君王礼仪相见相称,无伤大雅,因为这些人在目温原来的爵位——目伯之前也要居臣下礼。但是卢庚代表卢方国,若是称目温为王,则须以君臣礼仪相对,现在双方实力相差无几,卢方自是不愿与目方打交道时矮上一头。何况目方上下现在有求于对方,更是不敢也无力去追究这些礼法规仪。
目温说道:“目、卢早已歃血为盟,共同进退,一荣俱荣。卢侯深夜来访,不拘礼法,更显二国亲密无间、同仇敌忾。”
二人说几句客套礼节之语后,进入羁馆正室相谈,先谈些二方国使节往来之事。谈了一刻时光,二位国君屏退从人,各留一位随从开始密谈。
卢庚侧身斜倚在案几之上,用低沉的嗓音慢慢说道:“前月卢、目联师攻商,本侯欲亲率卢旅前往,怎奈年老体衰,风疾缠身,只得由世子代为统军前往。谁料我那世子卢辛一心破敌,身先士卒,竟战死沙场。”说到此处,卢庚似是悲痛不已,手扶案几连声咳嗽了起来。随侍身后的年轻男子,连忙为其捶背。
目温见状道:“卢世子为翦除暴商,甘冒矢石,以致捐躯,吾目方上下闻者悲戚。君侯且节哀,保重贵体。”
卢庚一边咳嗽,一边举起扶着案几的右手挥了挥,仿佛是在回应目温的关心,又咳了几声,终于止住咳嗽,指着身后的青年说道:“此子乃吾次子卢产,本侯仅一嫡一庶二子,如今嫡长子战殁,只余此一子承继宗庙。其兄战殁之时,卢产就在一旁。”
前月在老戍与商军大战之前,目温多与卢方世子卢辛商议军情,卢产跟随其兄,不善言辞,故目温对其没有什么印象。如今听卢庚介绍,方才想起在老戍见过这年轻人一次。须知当时之人极重嫡庶之分,多是因为嫡子母亲出身贵胄大族,母家势力强大,血浓于水,嫡子即位既能得到母族支持,也可使母族实力进一步强大。而庶子母亲大多出身低微,母族势力孱弱,庶子执政根基自然无法与嫡子相提并论。如今卢庚只余庶子,卢产日后即位面对卢氏小宗和国中大族的挑战,母族势力弱小,无所凭倚。
目温对其中关节心知肚明,知道卢庚的悲痛不仅因为丧子,更因为担忧卢方的未来,便出言宽慰:“仲公子英明不让其兄,定能为兄复仇,鼎定四方,光大卢方社稷。”西方诸方国多习惯称兄弟排行为“伯、仲、叔、季”,目温此时入乡随俗,用西边方国习语,卢产为卢庚次子,故称其为仲公子。
卢庚又咳嗽几声,摆了摆手,似是不赞同目温说法,而后强压咳嗽指着卢产,说道:“邦伯若有老戍战阵之事不解,可问此子。”说罢,便又咳嗽起来了。
目温点点头,目光看向卢产,问道:“那日大战,余与尊兄计议万全,卢旅为奇兵,侧击敌阵,本已占尽先机,却陷入鏖战,待敌援军至,则败矣。不知卢旅为何不能化先机为胜果?”
卢产先为其父添一碗温汤,罢了才答道:“我与兄长督率游骑阻截商师,本已围敌一部,怎奈敌军阵中有善射者,飞矢伤我兄弟,我亦中箭,多亏神鬼庇佑,箭中胄上。我兄殁后,卢旅各部不听我号令,各自为战,而羌方游骑更是战意全无,驰马逃遁,致使卢旅转胜为败。”
目温道:“如此,则是天不助我。”顿一顿又道:“余此番贸然来访,非是询问战败缘由,而是欲与君侯商议克敌复仇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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